一隐蔽的剧场十月十三日,下班骑车回去,一个下坡连急转弯,狠狠摔了一跤,下巴、膝盖磕出血。
手臂打了石膏。
当晚,开始看滨口龙介的《驾驶我的车》。
现在想到这部影片,身体记忆里,还带着手臂的疼。
身体感,是滨口龙介电影给我的很深的感受。
他的影片,看似由对话推动,身体若有若无,但实则身体始终在场。
以前看过路易·马勒的《万尼亚在42街区》和契诃夫的原著。
所以,我对这出戏熟悉,很快就能分辨出那些被打散在《驾驶我的车》里的《万尼亚舅舅》的片段。
《驾驶我的车》的剧本的主干,来自村上春树的同名短篇小说。
这篇小说很短。
小说里的家福,在车上会一直听着磁带,朗诵《万尼亚舅舅》的台词。
但小说对此仅一带而过。
滨口龙介的电影则将《万尼亚舅舅》的台词,大段地融在其中。
影片能够撑起三个小时的时长,与之不无关系。
《驾驶我的车》 剧中人被困在烦嚣、空洞和绝望中,为一个没有做出任何有价值的老教授亚历山大工作。
万尼亚发现这真相,却无从改变,愤懑难平。
在万尼亚身上,自身和外界的冲突变得尤为强烈。
《驾驶我的车》中,家福明知妻子出轨,却假装不知。
但这种不知带来的无尽想象,像尖刀一样把他切碎。
妻子去世后,他饰演了《万尼亚舅舅》里的万尼亚一角。
《驾驶我的车》万尼亚说:「他的第一任妻子,也就是我的姐姐,是个很好看很善良的女人。
她发自内心地深爱着他,就像一个纯洁高尚的人爱天使那样。
他的第二任妻子,如你所见,是一个可爱聪明的女人。
」阿斯特罗夫问:「她对教授忠诚吗?
」万尼亚回道:「很不幸,是的。
」阿斯特罗夫问:「为什么很不幸?
」万尼亚说:「因为那个女人所谓的忠诚,都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帖列金(在电影中的这出戏里叫华夫)说:「我有发言权,我的妻子和她的情人私奔了。
」镜头转向万尼亚。
这话刺痛了家福。
台词和他的生活如此互文。
他走到后场,双手拄着桌子,瘫软在地,崩溃痛哭。
当角色和自身没有了距离,演戏自然也成了一件危险的事。
《驾驶我的车》两年后,家福来到广岛,担任一个戏剧节的导演。
高槻也来到这里,作为此剧的选角之一。
高槻是家福妻子的一位出轨对象。
分配角色要进行面试,高槻扮演阿斯特罗夫,和另一位演叶列娜的女演员搭戏,试演剧中第二幕的一段:阿斯特罗夫和万尼亚都爱着叶列娜。
万尼亚怯懦,不敢行动,而阿斯特罗夫则和叶琳娜表白,并想强行占有她。
这幕戏,像镜子一样。
家福大概想到自身,猛然站起身,连带着椅子发出巨响,说道:「够了。
」示意他们停下。
原本戏剧里,阿斯特罗夫和叶琳娜的私会,确实被万尼亚突然撞见。
戏剧和生活,再一次变得严丝合缝。
高槻预想的是演阿斯特罗夫,但家福让他演万尼亚。
较之于阿斯特罗夫,万尼亚忍受着更大的挫败和苦闷。
和家福的几次交流后,高槻融入了角色。
但在首演前夕,却因打人而入狱。
他本可以逃脱开罪责,但万尼亚的痛苦好像完全占据了他。
他反倒渴望惩罚。
《驾驶我的车》家福不得不去演万尼亚。
电影最后,拍了这部戏第三幕里最激烈的那场争执,万尼亚对教授说:「你毁了我的生活,你让我从来没有活着的感觉。
如果我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我可能会成为另一个叔本华或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快要疯了。
母亲哪,我再也受不了了!
」母亲回应道:「你要听教授的话!
」万尼亚走入后台,拿起枪,重新走向舞台。
这出戏里的紧张身体感,在此时达到顶点。
这是高槻被警察带走前在饰演的那幕的前一段。
家福和高槻合为一人,或者说,他们都成了万尼亚舅舅。
家福的痛苦表情,完全表明了他已经吐掉了万尼亚这个角色。
电影递进地展现着《万尼亚舅舅》里的三幕戏。
现代戏剧,往往是一群人与包围这群人的环境的冲突。
所有压抑的能量,最终是要爆发的,不然个体很可能会爆炸。
《驾驶我的车》剧场,很好地展现了空间和身体之间的关系,所有的平衡、失衡、运动、静止、远离、靠近、下坠、抬升,不但存在于演员的动作里,同时也存在于观众的身上。
同在一个封闭空间,所有的冲撞都发生在观众眼前,每一个动作的存在都有其意义。
他们将自己带入角色。
剧场,彰显了身体的存在。
《欢乐时光》中,鹈饲先生利用一些列的试验,引导身体。
他让两个人背挨背,脚后向臀部靠拢,脚小趾用力,站起,来找他人身体的重心。
他让人把耳朵紧贴另一个人的丹田,听对方内脏器官的声音。
他还让人额头抵着,把手放在对方脖颈位置,对方默念一个词,让另一方猜。
这些对身体的关注和交流,让人重新发现被日常忽略的身体。
《欢乐时光》滨口龙介不是做戏剧出身,但他作品中有很强烈的剧场感。
他一直在用戏剧的方式拍电影,电影里的空间很少切换。
这些空间,因为演员的肢体动作、台词而被展开,被身体和话语填满。
《偶然与想象》的第二个故事《把门打开》里,女主和教授不断地开门、关门这一动作,让空间延展出无限意义和想象。
滨口龙介的电影世界,是一个隐蔽的剧场,没有脚灯的舞台。
二偶然与想象
《偶然与想象》之所以偏爱滨口龙介的电影,在自己及在他人的身上,我都能理解滨口龙介。
两年前的五月末,研究生毕业前的某晚,聚餐完,我们几个在南秀村的那家酒吧外,铺上桌子,摆满酒,喝了好久。
也是那晚,见证了好朋友那场梦一般的爱情。
我们都觉得这爱太突然了,很不可思议,像高烧一样。
而且,在毕业尾梢,它太容易被时间冲垮。
但那晚,我觉得它的发生,很美。
有段时间,我和朋友两人相依为命,过了难以计数的颓废而痛苦的日子,能看到他走出,很为他开心。
现在回看,把它放在此前及此后的经历上,它只是一个偶然的点,甚至不是拐点。
这是滨口龙介式的「偶然与想象」,每个人想必都多少经历过这类事。
我喜欢这两个词,它们能概括出滨口龙介电影或是生活的一些特征。
《偶然与想象》人生由各种偶然性支配着。
偶然的迷人,在于它让日常变得非日常,让生活呈现出不受控制、不可预期的那面。
《偶然与想象》的第一个故事《魔法》中,两个女孩在车上聊天,美子发现朋友谷米的暧昧对象是自己前男友嘉和。
第二个故事《把门打开》里,因邮件里一个字母的打错,濑川教授和村山的命运完全被改写。
第三个故事《再度》中,误认让两人让很多年的缺憾得以治愈。
这都是偶然的魔法。
滨口龙介惯用这「魔法」。
《夜以继日》里,朝子一直没喜欢上与前男友鸟居麦相貌极像的亮平,而她真正确认自己的感情,是在311地震突然来临时,她穿过人潮,撞见正朝她走来的亮平。
如同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一样,外在的偶然事件,改写了两人的命运。
与其说是不确定性带来的转变,倒不妨说亮平因为一场地震,成全了和朝子的感情。
生活里,命运的偶然之手,神奇地让内在与外在贴合在一起。
但风险同样与偶然共存。
《夜以继日》而想象,同样是一种让人痴迷的能量。
想象,在爱人或曾经爱过的人身上,更是愈演愈烈到极致。
嫉妒、焦虑、占有、表述,都能在想象中完成。
《魔法》中,美子重燃对嘉和的爱意的时刻,想必是在车上听到朋友谈论起他时。
她用想象去构筑那个爱过的人的形象,变得嫉妒又焦躁。
送走朋友后,她立马去见他。
但现实,很快把想象拉回到地面,两人一如既往地争吵不休。
她用不确定的语气说出「我爱你」,却又补充了一句「但我很怀疑」。
在车上,谷米说和嘉和的第一次见面,两人聊了十五个小时,两人之间像有「魔法」,她也没法准确说出这魔法具体是什么。
谷米形容这种感受:「我能感觉到我正触摸着他内心的深处,他也正触摸着我内心的深处。
」她说:「这听起来好色。
」朋友说:「我都不知道原来谈话可以这么色。
」
《偶然与想象》所有的词语,传到热恋中的人耳中,它不可能只是词语本身那么简单,说出的话都会带上一层想象的光晕。
借助于想象,句子的意义从词语本身溢出。
想象的语言,是言语的乌托邦。
言语,为强烈的欲望而颤栗抚摸了对方,也不断向对方揭示出唯一的所指:我要得到你。
《魔法》有个洪尚秀式的结尾。
美子和谷米在咖啡馆偶遇嘉和。
美子鼓起勇气说道:「我爱你,嘉和。
一心一意的。
我想要的只有你。
我无法想象没有你的人生。
」谷米离席,嘉和立马追上。
镜头突然拉进,聚焦到美子的脸上,她懊悔不已。
谷米声音响起,镜头拉远。
前一个场景,又重新出现。
有如洪尚秀的电影《这时对,那时错》。
后一个场景里,美子没告白,默默离开。
究竟哪一个才是想象,似乎不能分辨。
在想象中,有人勇敢,有人则不。
但不管是想象还是现实,美子都无法确认自己的爱。
《驾驶我的车》不确定的东西,总是美的,就像《驾驶我的车》里,妻子音给丈夫家福说的「七鳃鳗」。
不吃鳟鱼的「七鳃鳗」的意象来自村上春树的小说《山鲁佐德》:「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前世就是它(七鳃鳗)。
」山鲁佐德说道,「因为,我有着清晰的记忆。
我记得自己在水底吸附在石头上,藏身在水草间来回摇摆,看着那些胖胖的鳟鱼从上方游过。
」《夜以继日》的朝子,也像是「八目鳗」。
朝子的前男友叫「麦」。
在日语里,麦与貘同音。
而貘,在传说中是一种吃梦的动物。
《夜以继日》由此带上了一层梦境般的色彩。
影片开头,朝子偶然走到美术馆,看牛肠茂雄的摄影展。
麦经过她身后,长发,目光迷离,穿白色短袖,趿拉着拖鞋,若无其事地走过一幅幅照片。
朝子跟着他走出美术馆,走上台阶。
一群年轻人在河堤上放烟花。
听到背后的声响,他突然转身,盯住正望着他的朝子的眼睛。
她怔住,失了神。
他走过去,抱住她。
此前,两人素未谋面。
《夜以继日》影片就在飘飘忽忽、不着边际的感觉中行进,麦像是梦,此后她遇到的亮平则接近现实。
麦消失后,她不停漂流,直到接受了亮平,一起共同生活。
五年后的晚上,麦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眼神灿然烁灼,融化在麦的目光里。
她跟着麦走,麦扔掉手机,她也扔,没有一点后退的决意。
车划开浓重的黑夜,朝北海道驶去。
她问麦真的看到极光了吗?
麦说,看到了。
她问,天空变得像大海一样?
他说,感觉像是到了梦境一样。
她说,之前发生的所有事,都像是一场很长的梦。
《夜以继日》白昼到来,在仙台附近的海边,他停下车。
她从梦里醒来,和麦说:「对不起,我不能跟你走了。
我要回去了。
」麦问:「回哪里?
」她说:「回亮平身边。
」
《夜以继日》晚上的一切,像梦一样漫无边际。
朝子的情感过于游离,不牢固,她像是一个局外人,在爱情里游荡,从这一个到那一个。
她和好友真矢,曾邀请亮平和他朋友串桥来家中做客。
家中,厨房在客厅的尽头,有一个长方形的洞口,联系客厅和厨房。
她始终站在厨房内,处在众人的世界之外。
人在空间里的位置,有时也反映出人和世界的关系。
不过,我也愿意将朝子的不坚定想象作如此解释:想象和现实,一片混沌。
黑夜让它们分开,想象变轻,上升。
朝子一分为二,另一半湮没在想象的疯狂中。
白昼,让其下沉。
两个朝子合二为一,回归理智。
麦在她身旁,她却耗尽了依附其上的想象。
《夜以继日》的英文名字面翻译,即「女主一,女主二」。
在想象中,每个人都有另外的自我,不一定和现实中自我重叠,反而会像扣错了洞眼的扣子。
《夜以继日》影片最后,亮平说:「这条河真脏。
」朝子回道:「但是很好看。
」想象,像阳光直射到水面,光亮闪烁,四处发散。
电影之外,演麦和亮平的男演员东出昌大,确实爱上了演朝子的女演员唐田,并为她离婚,净身出户。
电影把生活搅得更浑浊。
但倘若知道滨口龙介拍《夜以继日》时,连续八个月,让男女主每周读剧本,多少能意识到这一切的发生,也不完全那么偶然。
没有比偶然更必然的事。
三被词语找到的人
《亲密》《亲密》中,我很喜欢一段长镜头:一对男女,从黑夜走到凌晨,一直在说话。
这段镜头长达十八分钟。
起先,摄影机在他们的身后,只能看到两个人身体的轮廓,但看不清任何细节。
十分钟后,东方破晓,摄影机跟进,从前正面拍他们,两人的面孔在光下变得清晰,天空渐蓝。
两人的面容越来越清晰。
记录由夜晚到破晓,原来只需要十八分钟。
以为十八分钟很快就可以过去,却原来可以持续这么久。
他们的感情,也由暧昧不明走向确定。
他们谈论话语。
在这十八分钟里,女主念了男主写的诗:「言语是由灵感驱动的火车,穿越整个日本,想象游历着。
线路图上描绘着自我——众多我中的每一个我。
想象,在每一个站点出站或离站。
在每个小站停靠的,是那些像本地电车般的话语。
加快我们工作的话语,像是特快电车。
只对特定人说的话语,像高速列车。
只在寥寥几站停靠的话语,像新干线。
」
《亲密》我很喜欢这首诗里的象征。
滨口龙介的电影世界是一个话语的世界,里面有太多的对话。
但每一场对话,都像是没有终点可以抵达的火车。
它们的意义就在于行进,无所不谈,又什么都不谈。
通往任何地方,同时也不抵达任何地方。
《亲密》中,男主:「你不可能从我的写作中了解我。
」女主:「但我没有其他渠道了。
」男主:「文章并不是我的话语。
所写并非所想。
我只是用了那些文字。
不要误以为我在抄袭。
我掉入深处。
那里有我的思想。
我把它们捡起来。
」女主:「深处在哪?
」男主:「夜晚。
它们在夜里落下。
我把它们收集起来。
这意味着,它们不是我的言语。
我所做的,就是重新排列它们。
」
《激情》滨口龙介绍拍出了话语的诗意。
但诗意,也和具体情境有关。
在《激情》中,健一郎让智也形容喜欢嘉惠什么。
男主一列举了很多词:她的下巴,她很善良,皮肤很漂亮,她的耳朵,她的皮肤和手指,她的声音,她的手指和指甲,等等。
后来,嘉惠和健一郎出去。
健一郎对她说,让我告诉你,我喜欢你什么。
他重复了智也说的那些词。
她很感动,以前从没听别人这么说过。
回家后,她问智也,你喜欢我什么。
却听到了一样的回答,忍不住笑了。
智也很诧异,认真且严肃的回答,为何会引她发笑。
话语的独立性正在于此,能指和所指的结合是随机的。
不同的依附,完全能让相同的词语能制造出不同意义。
有些词语拉住我们,但也能把我们往前推。
《驾驶我的车》里,滨口龙介让不同国家的演员用各自母语念台词,这种问与答的「错位」极具隐喻:每个人拼命理解对方,却又在自说自话。
话语,总在阻碍真正的交流。
《激情》中,智也想让自己以及贵子和武史诚实地袒露自我,但失败了。
贵子对他说:「你总是在装。
你是个胆小的人,过这样的生活。
」智也在嘉惠和贵子之间往复,像一句言语在空气里被抛来抛去,无法跌落到意义之所。
《欢乐时光》《欢乐时光》也表达了这样的困境。
这部五小时十五分钟的电影,我足足看了一周多。
滨口龙介的电影时长不会让我厌弃,只有时间够长,才足以「发现」生活。
毕竟电影开场不久,鹈饲先生教大家找物体的重心。
而后,每个人都像是拼命在找自己生活的重心,甚至连鹈饲先生本人也是。
但不论是隐忍地付出,还是坦率直白地表达,语言终究词难达意,并总是忘记它的根源于何处,让这些被困在生活里的人一再地被误解。
语言,掩饰掉真实。
纯控诉道:「我感觉不到关怀,我丈夫没有做任何具体的事,他就是这样把我扼杀了。
」经历离婚官司里的无数次争辩后,纯的丈夫自白道:「这个社会是更残酷的,如同风穿过树间,蓦然回首,最珍贵之物已被掠走。
」纯的离婚像导火索一样,让她的另外三个朋友的生活也起了变化,她们都正视了各自生活里的裂痕。
芙美的丈夫想挽回婚姻,但长年累月的积怨,早已让可能性都丧失殆尽。
美美对他说:「曾经有无数次的机会,全都让你给错过了。
」整部电影里,几乎没有不破碎的人。
婚姻可真是件沉重的事啊。
生活就是揪心的梦与漫长的琐碎。
情感,生活,都是被话语卷入的世界,但也不完全是话语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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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驶我的车》采用了传统的套层结构叙事,即我们日常所讲的“戏中戏”——众人排练契诃夫的《万尼亚舅舅》,作为“第十届广岛国际演剧节”的参演剧目。
影片并没有像一般的“戏中戏”电影那样,采用单一的层次处理,将冲突局限于剧场内外;而是开辟出“车”这一事件场景,借助其本身即有的窄小内景和显著意象,将部分重要剧情迁移至此,更好的讲述了一场有关救赎和延续的故事。
一、录音带: 妻子已然死去,其出轨的事因、去世当天意图与男主沟通的事情、前世是七鳃鳗的少女的故事,都成了尚未解答的隐谜。
为了让这些悬念和“妻子”本身即具有的意义延续下去,滨口龙介巧妙设置了这盘由妻子录制的、纪录有《万尼亚舅舅》文本的磁带。
它贯穿剧情始终,在车内循环播放。
男主与妻子的声音排戏、揣摩台词的同时,也是与亡妻的幽灵、经历相似的万尼亚之间一场“另类”的对话。
此时的车子,已经成为了剧场之外的另一个舞台,它联结着现实和原著,阳世和阴间。
更重要的是,它是男主意识与潜意识(中被压抑的无意识)唯一相接的通道。
在车子之外,男主是逃避自我的,家庭中的寡言,剧场内的强势,都是对其已经破碎的人格的掩饰。
他不愿让妻子和渡利驾驶,是因为车子是唯一属于自己的领地。
只有在契诃夫现实主义情结的呼唤下,他才能直面内心的不解、憎恨、歉疚和眷顾,将万尼亚作为自我的外在映射,使现实的悲剧同剧中人物的悲剧对照在一起,放下芥蒂,谋求出路。
这样的动机是便于理解的。
它使得《万尼亚舅舅》内重要场景、重要台词虽然多次复现,但观众并不会觉得刻意。
不同于传统套层结构中剧场“内-外”单调的对比,滨口龙介通过男主和录音带,设置了一个特别的缓冲区域,对单线叙事下的单一冲突进行了分割,随着车子驶向不同地方,随着录音带的不断播放,契诃夫的剧本作为一种再现、互补和暗示,与现实交织在一起,最终完全重合,即《万尼亚舅舅》的上映。
二、七鳃鳗和幸存者 男主和女主关系的破裂,应该是自爱女死去之后开始的。
她是不可替代的,女主不愿再次生育的想法肯定了这一点。
女儿血管内的激潮虽然淹息了,但更加汹涌的追忆令她并没有消解,而是硬化成海底的一块化石。
他们依附于此,直至成为两条水草般单薄的七鳃鳗。
“幸福时光”已经宣告终结,但他们毕竟“要继续活下去”。
于是,“那个东西”出现了。
它到底是什么,影片中并没有交代。
它可能是对重新开始的希冀,可能是爱的表层化示像,也可能仅仅是“继续活下去”这个执念本身。
无论如何,生活有了新的动力,他们继续做爱,分享着女主性高潮前梦一样的灵感,依旧保持着“紧密”和“充实”的关系。
然而,女主是清醒的。
大概在这种状态下生活了一段时间后,她开始发现“那个东西”,并没有赋予两人真实的生机,反而放大了他们作为七鳃鳗的寄生特性。
他迷复于自欺的深垒中,依托旧情的余烬去拉扯渐远的关系;而她则沦陷在欲望的沉渊里,曲附血肉的交汇来麻痹阵痛的母性。
有些事已经改变了,他们的关系不可能回到从前,就像少女无法选择忽视杀人的事实那样,再虚假的激情也无法填补那段有关逝者的空白。
他们该做的是沟通,是共同面对真像前的那枚摄像头,同过往进行痛苦的诀别,让时间继续流动下去。
女主给男主讲了七鳃鳗的故事,可后者即便知晓其中的隐喻,还是“假装它没有发生”那样,合上了电脑。
他再一次选择了逃避,女主只得在等待后,选择了更直接的告别。
男主成了幸存者,但他并没有解脱,而是“一直思考着死亡”。
挚爱的离去让所有的未知化作米诺陶洛斯巨兽,一日不停的追逐着男主,任其逋逃于歉疚和依存的迷宫内。
三、½+½=1 男主家福,仅知道“七鳃鳗”故事的前半段,是后半程的万尼亚; 情夫高槻,知道“七鳃鳗”故事的后半段,也是前半程的万尼亚。
两人通过妻子音而相遇,并在音“声音”的牵引下,逐渐放下戒备,最终在车中吐露真情。
家福获知了真相;而高槻则因袭了万尼亚的宿命,他“内心空空如也”,捧着玫瑰,却发现阿斯特洛夫(这是他本来试演的角色)正拥吻着叶莲娜:家福与音的戏剧是共通的,这是他们彼此爱着对方的证明。
他只是音肉体情欲的某个对象,爱而不得的他选择追随音,成为了另一条七鳃鳗,通过自我毁灭的方式完成了殉情。
完全对称的侧光和剪辑 男主家福,拥有½的妻子;司机渡利,拥有½的母亲。
两人是同样的幸存者,被至亲的死亡所负累。
依然是通过“音”,渡利看起了契诃夫的剧本;而从她开车的那一天,家福就让渡利进入了他的世界。
妻子或母亲的形象对于两人都是不完整的,但他们最终发现,那与爱并不矛盾。
高槻,1989年出生,比村上春树的原著晚了将近二十年;渡利,23岁,如果家福和音的女儿还活着,恰恰是同样的年纪。
高槻、渡利,作为冥冥之中音的延续,代表着“年青”的意象。
在两人的影响下,家福终于拼凑出生活的原貌。
前者代替音向家福道出未曾出口的珍重,而后者则完成了两年前就该进行的救赎。
在话剧的最后一幕,在同样的布景、光线、服装和动作中,家福依旧低着头喘息,只不过这次让他艰难的台词不再是第一幕的“那个女人的忠诚,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而是“我知道该做什么”了。
影片结尾,渡利开着家福的爱车向远方驶去。
家福去了哪里?
如果将时间拉长至“我们死后一百年或者两百年”,这个问题连同这个线性叙事下有着“½+½=1”复调内核的优秀故事,都将变得不再重要。
生活会一如既往的继续下去,不管是“在天赋的事物以外再创造新的”,还是一味的“毁灭”,人们总会“继续活下去”。
渡利不仅仅兼具了家福和音的影子,更蕴含着一种更高层次的存在:她是女儿庄严的重生,是并非来自血缘关系的传承,也是契诃夫在苦难的现实里依旧坚定的寄托。
舞台剧演员兼导演家福悠介(西岛秀俊饰)。
他创作的舞台作品,虽然是以著名的戏剧为基础,但融合了世界各国的语言,非常独特。
私生活方面,他和相伴20年以上的妻子音(雾岛丽香饰)过着平静而知足的日子。
但是,两人之间并不是没有隔阂。
十几年前,年幼的女儿因病去世,心情低落的妻子瞒着悠介,和多个男人发生了关系。
而且音有一种奇怪的癖好,就是在和悠介做爱之后,会无意识地讲故事,这些故事被悠介记录后以音的名义投稿并获奖,成为音踏入影视圈的契机,后来音也成为一名电视剧编剧。
有一天,音一副忧郁的样子对出门前的悠介说“今晚想和你谈一谈”。
那天晚上,故意很晚回家的悠介发现音因为脑溢血倒下,撒手人寰。
故事到这里为止是相当长的序言。
两年之后,因为自己创作的舞台剧——契诃夫的《万尼亚舅舅》要在广岛国际戏剧节上演,担任导演的悠介开着他心爱的红色萨博前往广岛。
戏剧电影节执行委员会出于安全考虑,给他配备了一个沉默寡言但车技了得的女司机美咲(三浦透子饰)。
悠介经常在爱车里复述《万尼亚舅舅》的台词。
车里用磁带播放妻子从前录制好的单口对白,悠介与“妻子”对台词。
即使人已不在,但亡妻的声音还在继续……故事到这里,已迈出了原著,接下去会走向何方呢?
我窃以为是“怪谈”,讲述了一个被两年前去世的妻子囚禁的男人的故事。
“今晚想和你谈一谈”的声音一直萦绕在悠介身上。
若是平时,悠介会在翌日把妻子做爱后讲的故事复述给她听,但对于音死前最后讲的“七鳃鳗的故事”,他无法再叙述下去。
因为悠介对目击妻子出轨这一事实视而不见,又在之后逃避妻子谈话邀约,间接导致妻子意外死亡,最终无法知道故事结尾,也许音说的“今晚想和你谈一谈”,想谈的并非是“我不爱你,我出轨了”之类的坦白,而是悠介想要了解的“七鳃鳗的故事”的结局。
但没想到这个结局最后竟从音的出轨对象——年轻演员高槻(冈田将生饰)的口中道出。
此时此刻,亡妻的声音似乎借高槻之口复苏了,看着高槻讲述故事时双眼射出的视线,悠介打从心底感到毛骨悚然。
妻子名叫“音”,而电影也恰巧借用盒式磁带、他人之口,表现“音”之音的存在,给悠介的心缚上了咒。
为了挣脱这个缚咒,悠介让美咲驱车从广岛来到北海道十二瀑镇——美咲的故乡,听美咲讲述她和母亲之死的故事,她说自己明明可以拯救被压在泥石流下的母亲,但她没有,心怀愧疚的她决定一直留着泥石流时受伤留下的脸部疤痕。
最后,悠介登上《万尼亚舅舅》的舞台,继续饰演万尼亚。
表演是以女儿索尼娅对万尼亚的倾诉而结尾的,但在这次公演上,扮演索尼娅的女演员不会说话,是用手语与万尼亚沟通,也就是说,万尼亚的扮演者悠介,再也听不见亡妻——音的声音了。
一片寂静的最终表演,掌声落幕,悠介也和万尼亚一样获得了心灵的平静。
画面一转来到韩国,美咲在一家超市购物后,开着红色萨博在风和日丽的公路上奔驰,她摘下口罩,脸上的伤疤已然消失,看来她也和自己的过去和解了。
此刻我也明白这部电影讲述的非是“怪谈”,而是救赎的力量。
整部电影围绕的主题都是“救赎”,既包括“救赎他人”,也包括“救赎自己”。
另外,这部电影有三个奇特的要素。
第一个:角色用叙述小说的口吻讲自己的台词影片开头,音在和悠介做爱后,开始讲述“七鳃鳗的故事”(其实这个故事出自村上的另一部小说《山鲁佐德》)。
音在讲述的过程中,悠介也有意无意地承接故事话茬,你一言我一语,互相编写下去,虽然这种交谈略有违和,但随着角色口中故事的深入,自己也被故事中的故事所吸引,以至于有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沉迷于剧情,还是剧情中的剧情。
第二个:戏剧台词契合人物内心旁白悠介在行车途中,都会在车里复述《万尼亚舅舅》的台词,很多时候看似毫无关联的台词,都恰好与悠介当下面临的问题、内心的纠葛相匹配,戏剧的戏谑与现实的讽刺融合得恰到好处。
第三个:多语言戏剧电影中的舞台剧《万尼亚舅舅》是一部多语言戏剧,演员来自各个国家:日本、韩国、中国台湾等,大家一起用多语言(甚至有哑语)来演绎剧情。
不同沟通方式的交织确实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动。
以前认为,电影是情节、演技、画面、影像、声音等组合在一起才能产生的综合艺术,但《驾驶我的车》让我看到电影表达的可能性是无限多种的。
179分钟的电影时间相当长,但如同3个小时的长途旅行,非常有意义。
滨口龙介在剧本上做了繁复的加法,很多评论也提到这是滨口龙介情节设计感最强一部影片,在巨大的文本信息量面前,理解起来并不容易。
设计痕迹最明显的,是情节本身与《万尼亚舅舅》产生的互文关系。
准确的说,是西岛秀俊饰演的家福与其在戏剧舞台上塑造的万尼亚舅舅,陷入类似的困境——他们生命中大部分时候都在扮演自己认为有意义的角色,直至幻想破灭。
而在影片中绝大部分时间里,来自不同国家的演员们用各自的母语一同排演《万尼亚舅舅》构成了主要的情节。
这也是滨口龙介的精心布局,通过不同语种间的交错,在戏剧舞台上分离了台词的沟通功能与意指作用,表达了通过对话实现真正沟通的不可能,也因语言本身的意指作用令在场观众成为间离之后的旁观者,重新理解对白,并借着肢体与情绪最终获得不同以往的认知。
这种设计实际上映射了家福与妻子的关系。
尽管从表面的语言沟通上,两人平日的话语中虽有矛盾,但并没有明显的危机,他从未真正理解言语背后妻子的感受。
标志性的一幕,是妻子提出再要一个孩子,而家福并未理解妻子的丧女之痛,自私的断然回绝。
家福发现与妻子拥有的亲密无间并不是他的独属时,他选择继续自我感动式的隐忍,而妻子的离世更将这个问题带进坟墓,成为家福心中难以破解的迷团。
那辆红色萨博900汽车,是家福仅有的私密空间(有趣的是,中文网络上也有类似汽车才是男人避风港的论调),是他通过一遍遍聆听妻子录音进行怀念的场所,也是他坦露自己情感的私域。
对于家福来说,汽车才是他内心世界的舞台,而渡利的闯入让这个舞台拥有了观众。
年轻的渡利也曾历经坎坷,她在车内一次次聆听了音的录音,也聆听了高槻与家福的冲突,更重要的是,她从两个男人口中听到了音与他们各自交媾后讲述的故事,并通过后视镜观察他们(这点的设计非常巧妙),最终将其拼贴在一起。
在影片结尾的北海道之旅中,旁观者渡利与从未谋面的音自然有着距离感,但却向家福精确的坦露出她对音为何出轨的理解:音当然深爱家福,与此同时和其他男性保持关系,并不是什么矛盾的事。
我相信,这样的观点对于很多持保守观念的观众,或是男性主义者来说会有些费解,这也是滨口龙介想要冒犯观众,冒犯家福的地方,借女性之口指出了男性中心主义的迷障:女人的出轨并不一定是对男人的不满,与他无关,与他们之间的感情也无关。
在这部长达三小时的影片中,家福是整个剧情的核心人物,但他所有的情感起伏,全都围绕着两位女性展开。
前四十分钟里去世的音,而在后半部分影片中是越来越重要的女司机渡利,两位女性从未在时空中共存,却形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对话。
尽管有所冒犯,但滨口龙介对人物命运的处理仍然温柔。
不仅借渡利解开了长久以来心中的谜团,也借高槻口中的另一半故事,感受到了妻子对他复杂的感情,折射出人性的复杂面:高中女生时常潜入暗恋男生的房间里留下自己的物件,但男生从未对此有所回应。
有次女生在房间里遇到了小偷,在反抗欲强奸她的小偷时,女生将笔刺进了小偷的左眼并杀死了他。
但在第二天女生再次来到房间时,房间里并没有尸体,一切仿佛没有发生过一般。
在妻子讲述的这个故事中,家福的形象被一分为二,他既是女生狂热爱慕的男生,同时也是被杀死的小偷,因为左眼被刺的小偷与现实中家福左眼遇疾相对应。
音深爱着家福,也对自己的情欲作出了选择,但真正令她不解的是丈夫为什么明明知道自己一次次不忠却选择视而不见,甚至在亲眼撞见时也选择沉默,她希望他们直视痛苦,而不是一次次回避。
这也与滨口龙介的前作《夜以继日》中对生活与情感的论断形成了呼应:河流很脏,但也很美。
《驾驶我的车》电影剧本文/〔日本〕滨口龙介、大江崇允译/徐怡秋1.家福的公寓,夫妇二人的卧室(清晨)黎明的微光缓缓射入房间。
一名女子坐起身,她赤裸的上身进入镜头。
女子坐在双人床上,淡淡的晨曦洒在她的肩头,泛着白色的光。
逆光下,看不清她的表情及乳房。
她是家福的妻子,阿音(45岁)。
阿音开始讲述故事。
阿音:她时不时地——家福:嗯。
阿音:——趁山贺家里没人时,偷偷溜进他家。
家福:山贺?
阿音:是她初恋男友的名字。
他们是高中同学。
不过,山贺并没有察觉到她的心意。
反正她也不想被山贺发觉,所以倒也不介意。
不过,尽管她不想让山贺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自己却很想了解山贺。
她想要了解山贺的一切。
躺在床上的家福(45岁),用一只手撑住脸颊,望向阿音。
家福:所以,才会偷偷溜进他家。
阿音:没错。
山贺上课的时候,她就会谎称身体不适,从学校里早退。
山贺是独生子,他父亲是公司职员,母亲是教师。
她早就听同学说过,山贺家里经常没有人。
家福:那她是怎么进去的呢?
一个普普通通的女高中生。
阿音:她在门口找了找,果然不出她所料,在大门旁的花盆下有一把钥匙。
家福(笑了笑):太大意了……阿音:她就这样潜入了山贺家,走上二楼,打开房门。
衣架上挂着一件球衣,看着球衣上的号码,她知道这肯定是山贺的房间。
对于一个十七岁的男孩来说,这个房间太整洁了。
她从中感受到了他父母,尤其是来自他母亲的强烈的控制欲。
她深吸了一口气,静心凝听。
她听到一片沉默。
房间里回荡着一片被放大的静默,仿佛戴上助听器后的感觉。
她躺在山贺的床上。
她抑制住自己想要自慰的冲动。
阿音一口气讲完后,倒在床上。
眼看她就要进入梦乡,家福问道——家福:为什么?
是怕尺度太大,电视里播不了?
阿音:不是。
阿音侧过身,面对着家福。
阿音:是因为她有自己的原则。
有些事可以做,有些事不可以做。
家福:偷偷溜进别人家可以,但自慰不可以。
阿音:没错。
天己大亮。
熟睡中的家福与阿音相拥在一起,阳光洒在二人赤裸的身上。
2.东京街头,行驶的车内(上午)一辆红色的萨博900驶过彩虹桥。
家福:于是,她把一根还没用过的卫生棉条留在了山贺的房间里。
阿音:卫生棉条?
阿音笑着在手机上记录下“卫生棉条”几个字。
汽车开过台场。
家福坐在驾驶席上,阿音坐在副驾驶的位置。
家福:你就是这么说的。
阿音:太诡异了。
家福:这比你平时那些故事都要夸张。
你确定真能拍成电视剧吗?
阿音:没问题。
制片人说了,这次想要挑战一下深夜档。
家福:那就好。
于是,她从自己的书包里掏出一根还没用过的卫生棉条,塞进山贺书桌的抽屉里。
如果被他那位控制欲超强的母亲发现了……一想到此,她便心跳加速,兴奋不己。
阿音:好变态。
家福:那根棉条就是一个“信物”,证明她确实到过那里。
阿音:信物。
家福:从那以后,她时不时就会早退,偷偷溜进山贺家。
她也知道这样做会有风险。
在父母和老师眼中,她属于那种听话的好孩子,所以一旦被人发现,她必定会失去很多。
阿音:尽管如此,她还是无法放弃。
家福:无法放弃。
一走进那个房间,她便闻遍每个角落,只求嗅到一丝他的气味。
每次离开时,她都会带走一件山贺的“信物”。
笔筒里的一支铅笔,或是其他一些不起眼的小东西。
作为交换,她也会留下自己的“信物”。
最大胆的一次,她脱下了自己的内裤,塞进他衣柜的深处。
她觉得,通过这种信物交换,他们俩己逐渐融为一体。
她认为自己是在帮助他摆脱他母亲的控制。
今天的故事你就讲到这里。
阿音:是嘛。
你想不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家福:嗯,想知道。
阿音:嗯。
我该怎么办呢?
是再等等,还是现在就写?
家福:还是再等等吧。
阿音:是啊,我也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家福:你真的不知道吗?
阿音:当然啦,我不一直都这样嘛。
家福:不是,我还以为这一次搞不好是你自己的初恋故事呢。
阿音:怎么可能!
阿音笑了。
家福也笑了。
3.电视台门前(白天)萨博停在电视台门口。
一位看上去很像制作人的年轻男性(P)等在路边。
阿音一边下车,一边对家福说道——阿音:谢谢。
家福:嗯。
阿音:早上好。
P:早上好。
阿音敲了敲车窗,家福降下车窗。
阿音:今天几点开演?
家福:晚上六点半。
六点开始入场。
阿音:我可能在六点半之前能赶到。
家福:你别赶了。
好好开会,别自己先走。
阿音:我一定能赶到。
我想看你表演嘛。
加油哦。
家福:啊,谢谢。
家福笑了笑。
阿音朝家福挥了挥手,与P一起走进电视台。
家福发动起车子。
4.舞台公演(夜晚)绳子被拽断。
家福主演的《等待戈多》。
家福站在舞台上,用日语说台词。
演对手戏的是一位印尼演员,他用印尼语说台词。
尽管语言不同,但二人的表演十分自然顺畅。
家福:真是屁用没有。
对手(印尼语):你说咱们明天还得回到这儿来?
舞台上方投射的字幕包括三国文字。
家福说台词时,字幕显示为英语和印尼语,对手说台词时,字幕会显示为英语和日语。
家福:不错。
对手(印尼语):那么咱们可以带一条好一点的绳子来。
家福:不错。
对手(印尼语):狄狄。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家福:这只是你的想法。
对手(印尼语):咱俩要是分手呢?
也许对咱俩都要好一些。
家福:咱们明天上吊吧。
如果戈多还不来的话。
对手(印尼语):他要是来了呢?
家福:咱们就得救了。
透过舞台上的二人,可以看到下面的观众席。
对手一站起身,裤子就掉下来了。
对手(印尼语):好,咱们走吧。
家福:把你的裤子拉上来。
对手(印尼语):什么?
家福:把你的裤子拉上来。
5.剧场,后台(夜晚)家福一个人坐在后台刮胡子,卸妆。
敲门声响起。
家福:请。
阿音:可以进来吗?
家福:请进。
阿音走进屋内。
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家福。
家福:……怎么了?
阿音:太棒了。
阿音笑了。
家福也笑了。
家福:是吗?
太好了。
阿音:可以给你介绍个人吗?
家福:啊,等我换一下衣服。
阿音:高槻。
一位相貌端正、个子高高的年轻人走进来。
他一进门,就对家福鞠躬致意。
这名男子名叫高槻耕史(29岁)。
高槻:您好,我叫高槻。
家福:啊。
高槻:您夫人一直很关照我,非常感谢。
阿音:不要叫我夫人。
家福:我在电视上常常见到你。
高槻:啊,谢谢。
阿音:这次我的新戏想找他演一个很不错的角色。
家福:他以前的角色都很不错。
阿音:这次会更好。
这一次终于要跟女主角演对手戏啦。
阿音笑着拍了拍高槻的肩膀。
高槻:啊,是啊。
阿音:开完会之后,我说今天是你的正式演出,他就说他也想来看看。
家福:诶。
高槻:我听阿音老师讲过您的表演方式,一直想来学习一下。
真是太了不起了,那么多种语言混在一起……家福:哈哈,嗯。
高槻:我也不知道这种感觉对不对,总之,就是很感动。
阿音:感人吗?
你可真是个奇怪的孩子。
家福:哪里哪里,谢谢你。
高槻:不客气。
家福:不好意思,我先换一下衣服,咱们回头再聊。
阿音:好的。
辛苦啦。
阿音引着高槻走出门。
高槻再次鞠躬致意。
家福脱下戏服,扔到一旁。
6.家福的公寓,起居室(清晨)(复式结构的房屋。
上面是卧室,下面是起居室。
)家福在二楼的卧室里,从衣柜中取出衣物装进行李箱。
家福拎着行李箱与毛毯走下楼梯。
阿音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桌上堆满阿音的物品,她似乎一直工作到天亮。
家福把毛毯盖在阿音身上。
阿音睁开眼睛。
家福:对不起,我把你吵醒了?
阿音摇了摇头。
阿音抱紧家福。
家福:累坏了吧。
二人亲吻在一起,甜蜜的长吻。
家福:我九点的飞机,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阿音:一路顺风。
家福:我走了。
家福拎着行李箱,向玄关处走去。
他在门口换鞋。
阿音走过来。
家福:你接着睡吧。
阿音:给你这个。
阿音把手里的录音带递给家福。
阿音:《万尼亚舅舅》。
家福:啊。
阿音:我已经录好了。
该用它了吧?
家福:谢谢。
二人再次亲吻起来。
阿音:你九点的飞机。
家福笑了。
阿音:走吧。
路上小心。
家福:嗯。
我走了。
家福拎着行李急慌慌地走出门。
阿音挥了挥手。
门关上了,屋里只剩下阿音一个人。
7.行驶的车内(上午)萨博在红灯前停下。
家福从口袋里掏出磁带,放进车里的播放器。
家福按下播放键,磁带里的声音响起。
阿音的声音:来,喝杯茶吧。
……我不怎么想喝。
……那来点伏特加吧?
录音中,阿音用略微不同的音色来表现几个不同的角色,十分自然,恰到好处。
汽车在飞速行驶。
家福一边开车,一边面无表情地复述自己的台词。
家福:没有人了解我的感受。
我整晚整晚睡不着,因为我懊恼,我苦痛,我恨我自己为什么竟会那么傻,白白浪费了大好时光。
我本来可以到手的一切,现在,到了我这把年纪,就什么也别想了!
阿音的声音:万尼亚舅舅,您说得多凄惨哪!
萨博行驶到成田机场附近。
阿音的声音:你似乎也在谴责你从前的主张啦。
可是,你从前的主张并没有错,错的是你自己。
8.成田机场(白天)家福来到机场。
他拖着行李箱走进机场。
手机提示音响了。
家福停下脚步,看了一眼信息。
信息内容如下(原文是英语,后附翻译)——“发件人:符拉迪沃斯托克戏剧节组委会主题:航班变更很抱歉通知各位,由于本地寒潮来袭,本次航班取消。
现已为您改签明日航班。
戏剧节如期进行。
各位评委老师的工作也无变化。
如需在成田机场附近的酒店过夜,住宿费由我方负责报销。
”看过信息后,家福转身离开机场。
9.东京街头,行驶的车内(白天)家福驾驶萨博离开机场。
10.家福的公寓,停车场(白天)家福把车开到公寓停车场。
自动停车场的铃声响起。
11.家福的公寓,走廊/房间内(白天)家福走到门前,掏出钥匙。
房间内传来隐隐约约的音乐声。
家福转动钥匙,走进门。
室内古典音乐的声量震耳欲聋。
家福隐隐听到一丝喘息声。
他低头一看,似乎注意到什么(鞋子)。
家福蹑手蹑脚地脱下鞋子,走进屋。
房间内的大衣镜中映照出一对男女的身影。
他俩浑身赤裸地纠缠在一起。
阿音紧闭双目,坐在男子身上,双手环绕在男子身后。
男子双臂紧紧地将阿音箍在胸前(男子看上去既像高槻,也像制作人)。
唱机里的音乐响彻全屋。
二人身体激烈地摇动着,阿音的喘息声越来越大。
家福悄悄地走出房间,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一丝声响。
12.家福的公寓,停车场(白天)自动停车场的铃声响起。
家福站在自动门前,想要点燃一根香烟。
火怎么也打不着。
铃声停了下来。
自动门左右方向打开,红色的萨博出现在家福面前。
13.千叶,沿海的酒店(夜晚)家福坐在酒店的房间里吸烟。
这时,网络电话响起。
来电人显示为“阿音”。
家福拉上窗帘,闭上眼睛,长吸了一口气。
家福接通电话。
家福:喂喂。
阿音:喂喂,顺利到达啦?
家福:嗯。
阿音:评委的工作从明天开始,对吧?
家福:嗯。
阿音:酒店怎么样?
舒服吗?
家福:酒店嘛,还不都一个样。
阿音:有没有吃当地的特产啊?
家福:这儿有什么特产?
阿音:我要知道就不问你了。
家福:好敷衍啊……两人都笑了。
家福还在继续和阿音聊天,透过他身后的玻璃窗,可以看到一架飞机刚刚起飞。
酒店外景。
酒店招牌上写着“NARITA VIEW HOTEL”(成田景观酒店)。
又一架飞机飞走了。
14.成田机场(白天)字幕:一周后飞机降落在成田机场。
15.萨博,行驶的车内(傍晚)家福把车开下高速公路。
汽车行驶在城市中心。
家福仍在叨念着台词。
家福:总之,二十五年以来,他就是硬霸占着别人的位置,不肯放手罢了。
可是,你瞧瞧他走路的样子,一摇三摆的!
还真把自己当成老爷了!
阿音的声音:我看你啊,是有点儿嫉妒他。
家福:啊,没错,我就是嫉妒他。
再说他在女人身上,也总是那么成功,就算是唐璜,也比不过他那么身经百战。
他的第一任妻子,也就是我的妹妹,是多么可爱……家福想要右拐,一辆直行的车冲过来,撞上了萨博的左后方。
家福遭受到强烈的撞击。
萨博900的车头被撞反了方向。
16.医院,走廊(夜晚)阿音快步穿过走廊。
阿音看到坐在走廊沙发上的家福。
家福也看到了阿音。
家福:啊。
不等家福开口,阿音己经一把抱住家福。
家福大吃一惊。
家福:喂……阿音:吓死我了……家福:我没事儿。
家福轻轻拍了拍阿音的后背。
阿音松开手,望着家福。
阿音:真的什么事儿都没有吗?
家福:还不清楚。
阿音:什么?
家福:医生刚给我做了检查,现在正在等结果。
17.医院,诊疗室(夜晚)电脑屏幕上显示着家福的视力检查结果。
医生正在给家福和阿音解释病情。
医生:你的左眼是青光眼。
阿音:青光眼……?
医生:属于一种视神经障碍,视野会越来越狭窄。
这种病,虽然左眼的视野萎缩,但由于右眼视力没问题,看东西不受影响,所以很难察觉。
反过来说,由于它对日常生活造成的影响很小,所以很难被发现,等到发现时,往往都己接近失明状态。
这次能够提早发现,可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
家福:……我还能开车吗?
医生:也不是不行。
家福:那就是能开咯。
医生:嗯,只要症状没有持续恶化。
阿音:那要怎么治呢?
医生:青光眼的病因目前还不清楚,因此无法完全根治,只能是尽量延缓它的进程。
我给你开点眼药水,可以降低眼压。
很多人都觉得眼药水没什么用,可如果你不好好上药,病情会迅速恶化。
一定要坚持,每天两次,不要间断。
阿音默默地握住家福的手。
18.寺院(白天)室外阴雨连绵。
身着丧服的家福与阿音坐在寺院灵堂里听僧人诵经。
牌位上写着死者的姓名,还有一张小女孩的照片。
19.东京街头,行驶的车内(傍晚)雨水打在萨博的前挡风玻璃上。
阿音:其实,今天你很想自己开车吧?
阿音正在开车。
家福坐在副驾驶的位置。
家福:为什么?
阿音:今天车子刚修好。
家福:……我深深地爱着你,可是,阿音:你这是想起什么了?
家福:有一件事,我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阿音望着家福。
家福也望着阿音。
阿音:什么事?
家福:你的驾驶技术。
求求你了,赶紧看路吧。
阿音笑着把脸转向前方。
家福:刚才你怎么不变道呢?
阿音:这种话很容易就变成PUA哦。
家福也笑了。
阿音:说实话,你是不是,家福:嗯。
阿音:还想再要个孩子?
家福:……我也不知道。
毕竟没有人能取代她在我心中的位置。
阿音:不过,再生一个孩子,也许我们也能同样爱他。
家福:如果你不想要,光我一个人想也没有用啊。
阿音:对不起。
家福:这不是你的错。
这是我们两个人共同的选择。
所以,没事儿的。
阿音:嗯。
我真的好爱你。
家福:谢谢。
阿音:有你在我身边,真是太好了。
家福紧紧握住阿音放在挡把上的手。
20.家福的公寓,夫妇二人的卧室(夜晚)家福与阿音回到家。
阿音打开起居室的一盏侧灯。
家福从身后抱住阿音。
二人拥吻在一起。
脱掉彼此身上的衣服。
雨水打在窗户上。
二人在沙发上做爱。
二人躺在沙发上。
衣服凌乱地散在身上,腰上盖着毛毯。
家福闭着眼睛,马上就要睡着了。
阿音睁开眼。
阿音:有一天,她想起了自己的前世。
家福:那个偷偷溜进男朋友房间的女孩吗?
家福微微睁开眼。
阿音:前世,她是一条八目鳗。
家福:八目鳗?
阿音:她是一条高贵的八目鳗。
与其他的八目鳗不同,她不会寄生在从上方游过的鱼类身上。
她用吸盘一样的嘴唇紧紧吸住河床上的石头,身体就在水中一个劲儿地摇摆。
家福在身后亲吻着阿音的肩头、脖颈。
阿音笑了。
阿音:她一直紧紧地吸住那块石头,自己变得越来越消瘦,最后瘦得就像一根海藻。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了。
是饿死的?
还是被其他的鱼吃掉了?
她只记得自己一直在尽情地摇摆。
阿音转身面对着家福,二人开始亲吻。
阿音:在山贺的房间里,她一下子明白了。
这里就跟那个时候一模一样。
她就像吸在那块石头上一样,再也无法从山贺的房间里抽身。
没错,这个房间里的静默,也和水下十分相似。
时间静止了。
再也没有什么过去与现在。
阿音坐起身,跨坐在家福身上。
家福:于是,她又变回了八目鳗。
阿音:她开始在山贺的床上自慰。
她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脱掉。
阿音脱光身上的衣服,慢慢地摇动着自己的身体。
阿音:她一直不允许自己这样做,现在却再也停不下来。
她的眼泪流下来,打湿了枕头。
她把这些眼泪当作是今天的“信物”。
就在这时,有人来了。
阿音弯下腰,用手抚摸着家福的脸频。
阿音:一楼的门开了。
这时她发觉,窗外天色已经开始变暗。
来的人是山贺吗?
还是他父亲,或是他母亲?
她听到这个人上楼的声音。
一切都结束了。
不过,她也总算能停下来了。
终于要结束了。
她终于能从这段前世就开始的因果轮回中挣脱出来。
她会变成一个崭新的自己。
门开了。
家福望着阿音。
然而,阿音的视线却漂浮在半空中。
阿音的动作越来越激烈。
家福用手臂挡住双眼。
阿音大声地喘息着。
她整个身体瘫倒在家福身上。
家福无力去拥抱阿音。
21.家福的公寓,起居室(早晨)房间里回荡着古典音乐。
家福坐在起居室里,一边喝咖啡,一边在电脑上看八目鳗的视频。
阿音坐在桌前,似乎在构思着什么。
阿音站起身,把音乐暂停,对着家福说道——阿音:昨天的故事……家福望着阿音。
阿音也望着家福。
阿音:你还记得吗?
家福(低下头):对不起,昨天的我没记住。
我当时几乎已经睡着了。
阿音:好吧。
家福:对不起。
阿音:没关系。
你记不住就说明这个故事还不够吸引人。
阿音笑了。
家福喝了一口咖啡,站起身。
家福:我得走了。
阿音:你今天有安排吗?
家福:我要去一个表演工作坊作讲座。
我没跟你说吗?
阿音:没有。
家福:抱歉抱歉。
阿音:你开车去吗?
家福:我想开车去。
玄关处,家福准备出门。
阿音站在门口送他出门。
两人都没有开口讲话。
阿音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走回屋内。
家福望着阿音的背影。
阿音拿着萨博的钥匙走过来,递给家福。
阿音:对不起。
上次开完一直就放在我这儿了。
家福:啊,谢谢。
阿音:你没事儿吧?
家福:没事儿。
阿音(不等他说完):悠介,今晚你回来后,我们能谈一谈吗?
家福:当然了。
干嘛问得这么正式?
阿音笑着摇了摇头。
阿音:路上小心。
家福:我走了。
家福走出门。
22.东京街头,行驶的车内(白天)家福驾车行驶在街头。
他一边开车,一边复述着台词。
阿音的声音:她对教授忠诚吗?
家福:很不幸,是的。
阿音的声音:为什么“很不幸”?
家福:因为她那种忠诚是虚伪的,彻头彻尾的虚伪。
这里面充斥着大量的花言巧语,但却没有逻辑。
家福缓缓地开着车,像是在给自己争取时间。
天黑了,但家福仍在驾车游荡。
汽车停在红灯前。
家福:……我己经浪费了自己的一生,再也无法挽回。
这个念头如同恶灵附体一般,日夜萦绕着我。
我的过去毫无意义。
过去,己经被我糊里糊涂地葬送在一堆琐事里。
可现在呢?
我的现在更是毫无意义。
我的人生和我的爱情,都是这个样子。
它们有什么意义呢?
我该拿它们怎么办呢?
……后面的车按响了喇叭。
信号灯变绿了,家福发动起汽车。
阿音的声音:您对我诉说起爱情,可我的大脑却一片空白,不晓得该跟您说什么才好。
家福公寓的停车场。
萨博停在自动门前。
铃声响起。
阿音的声音:啊……上帝怜悯我们这些罪人。
家福:索尼娅,我是多么难过。
你哪里知道,我的心里有多么沉重。
阿音的声音:这是没有办法的啊。
我们得要活下去。
万尼亚舅舅,我们要活下去。
家福从口袋里掏出眼药水,滴在左眼里。
车库门打开,萨博停了进去。
阿音的声音:我们还会迎来无数漫漫的长日与长夜,我们要耐心地忍受命运带来的种种试炼。
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我们都要为别人工作,即使得不到休息,我们也要工作到老。
等到我们的岁月一旦终了,我们要毫无怨言地死去。
我们要在另一个世界里说,我们受过一辈子的苦,我们流过一辈子的泪,我们一辈子过的都是漫长的辛酸岁月。
车外的铃声一直响个不停。
23.家福的公寓,走廊/房间内(夜晚)家福站在门前找钥匙,他忽然停了下来。
家福用钥匙轻轻打开门。
他走进屋内。
房间里很暗。
家福小心翼翼地走进来。
家福惊慌失措地跑上前,只见阿音倒在地上,似乎是从椅子上跌落下来的。
家福:阿音,阿音。
家福抱起阿音,把她的身体转正,但阿音没有任何反应。
家福掏出手机拨打119。
家福:喂喂,我需要一辆救护车。
24.葬礼(白天)家福表情呆滞。
家福在前来吊唁的人群中发现了高槻与制片人的身影。
镜头转向阿音的遗照,诵经声响起。
寺院门前,前来吊唁的宾客纷纷向家福低头致意。
制片人跟家福致意后,一边向外走,一边跟身边的人轻声说道——制片人:真是太突然了……听说是脑溢血。
一个人停在家福面前。
是高槻。
他的眼中满是泪水。
家福低头致意。
高槻低头致意后,转身离去。
家福目送着高槻的背影远去,面无表情。
25.剧场(白天)《万尼亚舅舅》第一章。
家福饰演万尼亚舅舅。
一位德国演员饰演阿斯特罗夫。
一位马来西亚演员饰演铁里金。
家福:总之,二十五年以来,他就是硬霸占着别人的位置,不肯放手罢了。
可是,你瞧瞧他走路的样子,一摇三摆的!
还真把自己当成老爷了!
阿斯特罗夫(德语):我看你啊,是有点儿嫉妒他。
家福:啊,没错,我就是嫉妒他。
家福深吸了一口气。
他无法说出下面的台词。
家福:……他的第一任妻子,也就是我的妹妹,是多么可爱,多么温柔。
……我妹妹从心底里深爱着他,就像一个纯洁高尚的人爱天使那样。
……而他的第二任妻子,你们刚刚也看到了,又美丽,又聪明。
……究竟是为什么啊?
家福望着饰演阿斯特罗夫的演员。
对方有些困惑。
阿斯特罗夫(德语):她对教授忠诚吗?
家福:很不幸,是的。
阿斯特罗夫(德语):为什么“很不幸”?
家福:因为她那种忠诚是虚伪的,彻头彻尾的虚伪……家福深吸了一口气,跑到舞台侧幕。
铁里金(马来西亚语):万尼亚,你不要这样说,好不好……万尼亚不在台上,铁里金后面的台词无法继续,他给阿斯特罗夫使了个眼神。
阿斯特罗夫(德语):快闭嘴吧,麻饼。
铁里金(马来西亚语):不,我要说。
我的妻子在婚礼的转天就跟別的男人跑了。
就因为我只是个普通人。
家福在舞台侧幕,紧紧抱住自己的头。
26.高速公路,行驶的车内(白天)字幕:两年后。
后视镜中映射出家福的面孔。
他驾驶着红色的萨博900从东京出发,一路向西行驶。
27.插入画面(序幕)深夜,阿音坐在灯下,低声诵读。
阿音:我认为,无论真相如何,都并不可怕。
最可怕的是,你永远也不知道真相为何……录音磁带转动。
镜头从转动的磁带叠化到萨博900转动的车轮。
家福正在开车。
28.停车场(白天)家福坐起身。
他咬了一口面包,喝了一口咖啡。
家福坐好。
他掏出手机,在谷歌地图上搜索“广岛艺术文化剧场”。
家福将手机放在驾驶台上,开始跟着导航开车。
29.广岛市内道路(白天)萨博900穿过广岛街头。
后视镜中映射出家福的面孔。
演职员表滚动。
广岛和平公园己近在眼前。
30.广岛艺术文化剧场,地下一楼玄关/停车场(白天)和平纪念公园内。
家福把车开到剧场入口前的车道上。
一位身着套装的女子(柚原)等在门前。
女子向家福点头致意后,为他指引停车区的位置。
一名身着西装的男子在停车区向家福挥手致意。
家福把车停了过去。
家福走下车,笑着与二人点头致意。
柚原:这一路长途跋涉的,累坏了吧?
家福:没有没有。
柚原女士,好久不见。
柚原:我来介绍一下。
这位是戏剧顾问,尹秀。
柚原将尹秀介绍给家福。
尹秀点头致意。
家福:啊,我们邮件联系过。
31.剧场,会议室(白天)三人坐在会议室中商谈。
窗外,和平纪念公园的景色一览无遗。
白板上贴着剧场的照片。
演出剧目为《万尼亚舅舅》。
柚原:我们在邮件里也提到了,您这次需要在这边待两个月左右,从现在到12月。
其中,排练时间为一个半月,正式演出为两个星期。
明天就开始试镜。
尹秀(将文件递给家福):这是申请参加试镜者的资料。
家福:谢谢。
尹秀:我们联系了亚洲各国的剧团,主要收到了来自韩国以及中国的申请,另外,还有来自菲律宾的申请。
家福:好的。
尹秀:我可以负责韩语翻译。
会讲英语的演员则直接用英语和您交流。
家福:好的。
柚原:海外的申请者都是由各自剧团的导演推荐来的。
另外,我们还收到很多来自日本国内的申请。
其中有些人我还认识。
家福:我会好好看的。
很期待明天的试镜。
家福整理好资料,放进文件袋。
尹秀:那我们准备出发吧。
按照您的要求,我们在距离这里车程1小时左右的地方,为您安排了住处。
家福:谢谢。
尹秀:机会难得,所以我们在濑户内海的岛上为您找了一个地方。
家福:在岛上吗(笑了笑)?
柚原:另外,按照我们这边的规定,我们为您安排了一位司机,每天由司机开您的车接送您,您看可以吗?
家福:这个嘛,我还是想自己开自己的车。
我己经买了保险,请不用为我担心。
柚原:不,这不是跟您客气,我们是不能让您自己开车的。
家福:为什么?
柚原:因为以前曾经有一位艺术家开车撞了人。
家福:啊。
柚原微笑了一下。
柚原:那是个很严重的事故。
从那以后,我们就规定,戏剧节必须为特邀的艺术家配备专门司机。
家福:……我习惯在开车时,确认剧本的台词。
柚原:嗯。
家福: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步骤。
柚原:嗯。
家福:所以我才提出希望你们把我的住处安排得稍远一些。
柚原:十分抱歉。
我们应该早一点跟您解释清楚。
这一部分的预算已经拨好了,我们必须要执行。
家福默不作声。
尹秀微笑着说道——尹秀:如果您不放心的话,可以先测试一下我们的司机。
别担心,这位司机的技术很好。
我们走吧。
柚原:请您理解。
32.剧场,入口/停车场(白天)尹秀引领着家福穿过地下通道。
尹秀:我开公务车跟在您后面。
尹秀用手示意前方。
尹秀:这位就是司机。
尹秀手指的前方站着一位年轻女子。
家福不由感到一丝惊讶。
女司机入神地望着红色萨博。
尹秀与家福走到司机面前。
女子望向二人。
她个头小小的,脸上有股不服输的气势。
她的左脸上有一道明显的伤痕。
萨博旁边停着美莎纪自己的车。
美莎纪:我叫渡利美莎纪。
尹秀(指了指家福):这位是家福导演。
我们戏剧节每年都请她做司机,她对路线非常熟悉,而且车开得特别好。
美莎纪:请多关照。
美莎纪摘下头上的棒球帽,轻轻鞠了一躬。
家福:十分抱歉,我还没有同意请您做我的司机。
美莎纪看了看尹秀。
尹秀(对着美莎纪):可以先让他试乘一下吗?
美莎纪:当然可以。
家福:我还是自己开吧。
十分抱歉。
美莎纪;是因为我是个年轻女子吗?
家福:……我不是因为这个。
这辆车己经很老了,又有很多毛病。
不熟悉它的人可能不太好开。
美莎纪:我懂了。
那您先坐上来,如果感到有一丝危险,我马上换您来开,这样可以吗?
家福:……家福默默地打开车锁,然后把钥匙递给美莎纪。
美莎纪打开车门,放倒驾驶座,示意家福上车。
美莎纪:您要坐在副驾驶席吗?
家福:……家福坐进车后座。
美莎纪坐在驾驶席上。
她调整了一下座椅位置。
美莎纪调整了后视镜的角度,又确认了各个按键的位置。
美莎纪:电器配件方面——家福:嗯?
美莎纪:有什么问题吗?
家福:没有。
美莎纪:不好意思。
因为刚才您说这辆车很老了,所以我得确认一下。
家福:这辆车我开了十五年,还没出过一次故障。
美莎纪:是吗。
美莎纪挂上挡,启动车。
33.沿海公路,行驶的车内(傍晚)萨博行驶在广岛市内。
后面紧跟着尹秀驾驶的公务车。
美莎纪驾驶着萨博。
家福坐在后座。
速度指针几乎一动不动。
美莎纪打开转向灯。
萨博变换车道。
34.濑户内海沿线公路飞速行驶中的萨博。
车内。
透过后视镜,家福缓缓说道——家福:可以帮我播放一下磁带吗?
美莎纪:磁带?
好的。
美莎纪按下播放键。
阿音的声音响起。
阿音的声音:(谢列勃里雅科夫的台词)我要走了!
(叶琳娜的台词)万尼亚,求求你了,别再讲了!
好不好?
家福:我偏要讲!
这段台词语气比较强硬。
家福:站住!
我还没讲完呢。
你毁掉了我的一生。
我从来没有真正地活过。
美莎纪悄悄地透过后视镜瞟了一眼家福。
美莎纪本来想要换挡的,但又改变了主意(她没有利用发动机制动,而是改用了脚刹)。
家福:都是因为你,我把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全都浪费了,全都毁掉了。
你是我的仇敌。
我最痛恨的仇敌!
阿音的声音:莫名其妙的东西!
如果这片土地是你的,你就拿去。
我才不稀罕。
这里就像是地狱,我一秒钟都待不下去了。
我要离开。
萨博900穿过大桥。
萨博900沿着沿海公路一路向前。
家福望着大海,继续叨念着台词。
家福:我既有才华,又有智慧,还有勇气。
如果我的一生没有浪费在这些琐碎的事情上,我何尝不能成为另一个叔本华,或是另一个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啊,我快要疯了。
母亲,我真没有希望了,我完了。
阿音的声音:教授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家福:母亲,我该怎么做才好?
不,您不要说了。
我自己知道我该怎么做。
你等着,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美莎纪专注地开着车。
汽车穿行在蜿蜒的小路上。
35.家福的住处,门前海岸边有一座古老的日式传统建筑。
汽车从这座建筑旁开过,速度逐渐减慢,最后停在一片空地改建的停车场里。
公务车也跟着停了下来。
美莎纪走下车,示意家福下车。
尹秀走下车,从后备箱里取出一个汽车防尘罩,朝萨博走过来。
美莎纪想要把家福的行李箱从后备箱中取出,家福拦住她。
家福:啊,我来吧。
36.家福的住处(傍晚)尹秀与家福从楼梯走上二楼。
这是一套重新翻修过的日式房间。
透过宽大的窗户可以俯瞰大海。
尹秀打开窗户。
二人站在窗前。
尹秀:怎么样?
家福:濑户内海的海面十分宁静,好美啊。
尹秀:我是问司机的技术。
家福:……家福望向窗外。
美莎纪给公务车掉了个头,现在正站在车外吸烟。
美莎纪抬起头,对着家福说道——美莎纪:我明天早上8点钟过来接您。
尹秀看了看家福。
家福:啊,不好意思,这么早就得让你过来。
美莎纪:没关系。
尹秀笑了笑。
37.家福的住处(傍晚)家福坐在桌前,打开书包,取出试镜者的资料,一张张翻看。
他忽然停了下来。
一张申请表上贴着高槻的照片。
家福大吃惊。
38.住处前的停车场,行驶的车内(早晨)家福走到停车场。
美莎纪掀开萨博上的防尘罩。
美莎纪挂上挡,准备发车。
美莎纪:要放磁带吗?
家福:啊,麻烦你。
美莎纪按下播放键,阿音的声音响起。
阿音的声音:舅舅,你在哭吗?
家福:我没哭。
我没事儿。
别傻了。
你现在望着我的眼神,就和你死去的妈妈一模一样。
啊,索尼娅,你的妈妈,我的妹妹,不知道她现在正在哪里。
汽车沿着海边的小路一直向前开。
39.剧场,试镜现场(排练厅)(上午)排练厅四周都镶着玻璃镜。
家福、尹秀和柚原并排坐在一张长方形的桌前。
桌子对面摆着两把折叠椅。
菲律宾演员罗伊坐在椅子上,演对手戏的演员是一位日本人,名叫卫藤由美。
卫藤将自己的外衣盖在罗伊的膝盖上。
卫藤:您这个病,都闹了多少年啦。
索尼娅小姐的母亲,维拉夫人为着您整晚整晚地不睡,一直都在担心您呢。
罗伊(塔加拉语):咱们走吧,玛丽娜。
卫藤:喂,我这台词还没说完呢。
算了,算了,就这样吧。
我这腿也怪疼的,疼得不得了。
二人站起身,向外走去。
家福面带微笑。
家福:0K。
谢谢。
Thank you。
二人点头致意后,退出排练厅。
尹秀:好,下一位。
Next,please come in。
高槻走进来。
高槻点头致意。
家福用目光回礼。
高槻:您好。
一位东方女子跟他一起走进排练厅。
二人坐在折叠椅上。
珍妮丝:(英语)我叫珍妮丝·张。
来自中国台湾。
我的母语是普通话。
我希望能够扮演叶莲娜。
高槻:我叫高槻耕史。
我希望能够扮演阿斯特罗夫。
尹秀(英语):你们两位想试的是同一场戏,所以请你们一起来表演。
高槻听不懂英语。
家福说道——家福:你们两个人想要试镜的场次相同。
所以请你们俩搭档一下。
高槻:好的。
她演的是叶琳娜……我们从哪儿开始呢?
家福:“你可真狡猾”。
从这里开始。
高槻:啊,好的。
尹秀(用英语对着珍妮丝):从“你可真狡猾”这里开始。
珍妮丝(英语):好的。
高槻: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我就凭着感觉来演,可以吗?
家福:可以,没问题。
你准备好了就开始。
(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
)高槻与珍妮丝站起身,彼此凝视着对方。
高槻用手指着珍妮丝。
高槻(后面的台词均为日语):哈哈,你可真狡猾。
珍妮丝(后面的台词均为普通话):你这是什么意思?
高槻:你太狡猾了。
就算索尼娅很痛苦,就算退一百步,我承认这一点,可是——珍妮丝: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高槻一步步逼近珍妮丝,珍妮丝不断地后退。
高槻:你清楚得很。
我为什么每天都要到这儿来。
我为什么来这里,我来这里是想要见谁,你心里都清楚得很。
你就是一头猛兽,一头迷人的猛兽。
珍妮丝(不等高槻话音落地):猛兽?
我不懂。
高槻:你的毛皮优美动人,你就是一头妖艳的猛兽……你这样的猛兽就是需要祭品,来吧,吞了我吧。
高槻一把抓住珍妮丝的脸颊。
珍妮丝:你疯了?
珍妮丝推开高槻的手。
高槻笑了笑。
高槻抓住珍妮丝的双臂,把她推到墙边的镜子上。
高槻:你还害什么羞呢。
珍妮丝:我告诉你,我没有你想得那么脏,没你想得那么低俗。
我发誓。
珍妮丝想要走开,高槻一把按住她。
高槻:你用不着发誓。
也用不着说这些多余的话。
你这么美!
这是多么漂亮的手啊!
高槻想要亲吻珍妮丝的手。
珍妮丝把手抽出来。
珍妮丝:够了。
你走开。
高槻(一把搂住珍妮丝的腰):听我说,我们命中注定要相遇,这是无可避免的。
高槻吻了珍妮丝。
家福已经看得入神。
珍妮丝刚要接受高槻的吻,又把他推开。
珍妮丝:请同情我,别这样,请你离开。
高槻没有松手。
二人再次接吻。
高槻:明天,到森林里来。
2点钟。
好吗?
好吗?
你会来的吧?
珍妮丝:让我走,拜托。
高槻再一次亲吻珍妮丝。
珍妮丝有些抗拒,但又开始接受。
家福站起身。
他坐的椅子倒在地上。
高槻与珍妮丝望着家福。
家福:就到这儿吧。
不好意思。
谢谢。
Thanks。
二人点头致意后,离开排练厅。
家福长叹了一口气。
尹秀(轻声说):下面是最后一位。
她的情况有些特殊。
尹秀(韩语):请进。
一位外形楚楚动人的东方女子走进排练厅。
她坐在折叠椅上,开始打起手语。
家福大吃一惊。
尹秀:她在作自我介绍。
她说她叫李允儿,使用的是韩国手语。
家福:尹秀,你懂手语?
家福看了看尹秀。
又看了看手中的申请表。
尹秀:是的。
(用韩语对着允儿)申请用这段戏试镜的只有你一个人,所以请你一个人来表演。
(对着家福)她的耳朵是能听到的。
必要的时候,我可以翻译成韩语。
您看这样可以吗?
家福:好的。
尹秀(韩语):请开始你的表演。
允儿站起身,用手语表达台词。
尹秀(在家福耳边):舅舅,您真的拿了他的吗啡?
还给他吧。
允儿对着家福,用力伸出手,然后继续比划手语。
尹秀:你为什么要让我们担心呢?
还回去吧,舅舅。
我,或许比您还要不幸。
但我并没有绝望。
我会一直忍受下去,直到我自己迎来生命终结的那一日。
所以,舅舅,请您也忍受下去吧。
允儿的眼眶湿润了。
她继续对着家福比手语。
尹秀:我亲爱的舅舅,我唯一的舅舅,求求你,还给他吧。
你可怜可怜我们,忍耐住这些痛苦吧。
家福望着允儿。
允儿的表演结束了,她后退了几步。
家福:……谢谢你。
(韩语)谢谢。
允儿点头致意后,离开排练厅。
40.剧场,会议室(傍晚)夕阳照进会议室。
白板上写着主要角色的名字。
尹秀把有入选希望的申请者照片贴在不同的角色旁。
家福与柚原望着照片。
索尼娅一角的旁边贴着李允儿的照片。
家福:试镜万尼亚这个角色的演员不多啊。
尹秀:是啊。
柚原:可能大家都觉得您会亲自饰演这个角色吧。
家福没有回答。
他望着阿斯特罗夫旁边贴着的两张照片陷入沉思。
其中一张是柳正裕,一张是高槻。
41.剧场,停车场(夜晚)美莎纪站在车外,一边读书,一边等候。
家福走进停车场。
家福:对不起,我来晚了。
美莎纪:没事儿。
美莎纪打开车门,请家福坐进后座。
家福坐上车。
汽车启动了。
42.广岛市内的道路(夜晚)萨博在广岛市内穿行。
美莎纪坐在驾驶席上。
家福坐在后座。
43.剧场内,排练厅(上午)高槻、允儿、柳正裕、珍妮丝、罗伊、卫藤等人围坐在长桌旁。
家福与尹秀走进排练厅。
趁家福与大家打招呼的时候,尹秀给每人发了一张合约书。
尹秀(英语):早上好。
在座的各位都己经通过了我们的试镜。
不过,有些人的角色可能与他们最初申请的不同。
下面,家福导演会宣布每个人的角色。
如果您愿意接受,请在合约上签字。
家福开始宣读角色表。
家福:罗伊·卢塞洛,饰演谢列勃里雅科夫。
珍妮丝·张,饰演叶琳娜。
李允儿,饰演索尼娅。
驹形薰,饰演沃伊尼茨卡娅。
高槻耕史,饰演万尼亚。
高槻大吃一惊。
家福:柳正裕,饰演阿斯特罗夫。
木村崇,饰演铁里金。
卫藤由美,饰演玛丽娜。
以上。
That’s all。
高槻举手提问。
高槻:请问,我是要饰演万尼亚吗?
家福:没错。
高槻:这个年龄差距……是不是有点大?
家福:化上妆就好了。
不仅仅是你,每个人的角色都和他们的实际年龄有所差距。
高槻默不作声。
家福:如果你不同意的话,可以不签字。
我们会找其他的演员。
大家签好字后,我们就开始围读剧本。
高槻环视了一下四周。
大家都在签字。
珍妮丝(英语):祝贺你。
所有人都留在了会议室,大家开始围读剧本。
罗伊(塔加拉语):美极了,真是美极了。
这里的景色真是一绝。
罗伊读完自己的台词后,敲了一下桌子。
木村:风景真是绝美啊,大人。
家福:木村,请你再说慢一点。
木村:再慢一点?
家福:是的。
另外,请你说得再清楚一些,要让每个人都能听到。
木村:好的。
家福:请继续。
木村加强了自己的语气。
木村:风景真是绝美啊,大人。
允儿比划手语。
每个人都注视着她。
尹秀用英语配台词。
尹秀(英语):明天到森林去吧,好不好,爸爸?
高槻:各位,来喝点茶吧!
罗伊(塔加拉语):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珍妮丝(普通话):小声点,别人会听见的。
高槻:不,你就让我说吧,我爱你。
请不要把我赶走。
这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了。
珍妮丝(普通话):哦,天,真叫人受不了。
闹钟响了。
家福:谢谢。
今天就到这儿。
大家辛苦了。
(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
)每个人都用各自的母语说了一句类似“大家辛苦了”之类的句子。
有人站起身,有人靠在椅子上,大家的动作各不相同。
家福站起身,走出房间。
高槻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家福。
44.剧场,地下停车场(夜晚)美莎纪站在车外,一边读书,一边等候。
家福走到停车场。
家福:冷不冷?
美莎纪:一点儿都不冷。
汽车在市内穿行。
美莎纪坐在驾驶席上。
家福坐在后座。
家福:以后——美莎纪:您说。
家福:如果我出来得晚,你就在车里等我吧。
要你站在寒风里等,我会觉得很不舒服。
美莎纪:不用了。
我知道这辆车对你很重要,待在车里,会让我感觉很紧张。
家福:……你能意识到这一点,就更没问题了。
只要别在车里抽烟就好了。
美莎纪:好的。
那,如果天气实在太冷了,我就在车里等。
要放磁带吗?
家福:嗯。
阿音的声音响起。
车辆继续行驶。
阿音的声音:临别之际,请允许我这位老人给你们一句忠告。
各位,我们最重要的就是要工作。
每个人都要坚持工作。
45.白描镜头镜头里是每位演员认真排练的情景。
46.剧场,地下停车场(夜晚)家福与美莎纪走到萨博前。
高槻:家福先生。
家福回过头,看到高槻。
高槻:可以请您一起去喝一杯吗?
正好我的车也停在这儿。
家福:你开车了?
高槻:是的。
所以,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能不能去我酒店里的酒吧?
高槻神色如常。
家福看了看高槻,又看了看美莎纪。
家福:……可能会有点儿晚。
美莎纪:没关系。
高槻:那,我去把车开过来,你跟在我后面就行。
高槻向停车场里面走去。
家福坐上车。
47.行驶的车内(夜晚)萨博跟在高槻的车后。
家福望着前面的车。
美莎纪专心开车。
48.酒店内的酒吧(夜晚)高级酒店内的休闲吧。
窗外能看到广岛的夜景。
家福与高槻并肩坐在吧台前喝酒。
高槻:其实,我时不时就会在网上搜索您的名字。
家福:是吗?
高槻:然后就发现了这次试镜,我看到的那天刚好是报名截止的最后一天,您说巧不巧?
家福:为什么你会对我感兴趣?
高槻:因为我特别喜欢阿音老师的剧本。
能够念出她写的台词,让我感到十分幸福。
家福:……我执导的戏剧与阿音写的剧本,完全是两个东西。
高槻:没错。
不过,上次去现场看您的表演时,我发现,虽然你们俩做的事情看上去完全不同,但本质上,你们其实都在做同一件事。
家福:这话怎么讲?
高槻:诶?
这还真不太好说……我觉得你们俩都很重视细节,尤其是那种非常琐碎的,难以表达的细节。
高槻笑了笑。
高槻:其实我非常喜欢这一点。
但是,如果不是演了阿音老师的剧本,我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家福:……高槻:当我看到这个试镜通知时,我觉得这是我最后的机会。
不知道您是否了解我的近况,我现在己经单飞了。
家福:我知道。
不过,我可没有在网上搜索。
高槻:您也知道啦。
这可真是太无语了……家福:你太傻了。
难得都那么红了。
高槻:不是,我那是被陷害的。
家福:你经常做那种事吗?
高槻:您是指?
家福:和不知道底细的女人搞在一起。
高槻:诶?
您没有过吗?
家福:没有。
高槻:想要接近您的女人应该有很多啊。
家福:那些人,推掉就好了啊。
高槻:我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的。
肯定是要对她有感觉,想要更了解她才会……您没有过吗?
家福:想要了解一个人,不用非得跟她上床吧?
高槻:可是如果没有做过,有些事情,是没办法开口问的啊,不是吗?
家福:比如说?
高槻:比如说……?
高槻笑着把头埋在吧台上。
家福:怎么了?
高槻:不是,我在想,我怎么会跟您聊起这些来了……和您这样的丈夫生活在一起,阿音老师一定非常幸福。
家福:谁知道呢。
高槻: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请您和我谈一谈她?
家福:阿音?
高槻: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她平时怎么创作剧本?
你们平时都聊些什么?
谈什么都行。
家福望着高槻。
高槻也望着家福。
家福:……你一定是在想,我们俩的痛苦是相同的,因为我们爱的是同一个女人。
高槻:怎么会。
我只是单方面地仰慕她。
家福凝视着高槻。
家福:你一直爱着她。
高槻:这一点我不否认。
她是那么完美。
家福:是啊。
高槻:所以,我一直很嫉妒您。
请原谅我这么说。
高槻笑了笑。
旁边响起了快门声。
家福:嫉妒?
你嫉妒我?
高槻忽然站起身,朝一个人走过去。
吧台前坐着一对男女,男子手上拿着手机。
高槻:请问。
客人:诶?
高槻:你刚刚是不是拍我了。
客人:什么?
高槻一把抓住男子的胸襟。
高槻:你刚才是不是拍我了?
马上给我删掉。
客人:你说什么呢……?
家福从背后用力抓住高槻的肩膀。
高槻望着家福。
那对情侣吓得目瞪口呆。
家福:我要走了。
高槻:……好的。
家福:麻烦您,算账。
店员:好的。
49.酒店前,环形车道(夜晚)萨博停在路边。
美莎纪坐在车内。
家福走出酒店。
高槻也跟了过来。
家福正要上车,高槻说道——高槻:真抱歉,今天明明是我约的您。
家福:没关系。
高槻:……我很开心能来到这儿,在您的指导下排戏。
我觉得,是阿音让我们走到了一起。
家福:……家福坐上车。
高槻鞠躬致意。
高槻:以后还请您多多关照。
家福:……嗯,明天见。
美莎纪发动车子。
高槻鞠躬致意,目送着萨博远去。
行驶的车内。
阿音的声音:你怎么了?
怎么这么闷闷不乐?
你是在可怜教授吗?
家福望着窗外。
萨博穿行在夜幕下的广岛。
50.剧场,排练厅(白天)桌子围成一圈,演员们正在围读剧本。
高槻:你别管我。
柳(后面的台词均为韩语):或许,你是爱上了教授夫人?
高槻:她是我的好朋友。
柳:已经是好朋友了吗?
高槻:你这是什么意思?
家福:停一下。
高槻:我又加入感情了吗?
家福:柳正裕做得很好,你要注意模仿他。
继续。
Please continue。
柳:一个女人要成为男人的好朋友,必须依照着这样的顺序:首先要愉快地相识,然后成为情人,最后才能变成好朋友。
高槻:多么平庸至极的哲学。
家福:高槻,请你把注意力集中在文本上。
你只要把台词读出来就好。
其他演员的表情都有一些尴尬。
珍妮丝说道——珍妮丝(英语):我们不是机器人。
家福(英语):你什么意思?
珍妮丝(英语):当然,我们都会听从您的要求。
不过,我们不是机器人。
我觉得,如果您能明确地告诉我们您的意图,我们会做得更好。
家福(英语):你们不需要做得更好。
只要把台词读出来就可以。
珍妮丝显得有些失望。
家福看了看表,微微一笑。
家福:那我们从刚才那里再来一次。
(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
)高槻:没打中?
我又没打中……见鬼,真他妈的见鬼了。
珍妮丝(普通话):带我走吧,带我走,不然就杀了我。
我不能再待在这儿。
高槻:我这是怎么了?
我在做什么啊!
允儿:奶妈,奶妈!
尹秀用英语解释允儿的台词。
围读结束。
家福:(英语)今天就到这儿。
(日语)今天就到这儿。
大家辛苦了。
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尹秀对家福说道——尹秀:家福先生,戏剧节的网站上要做一段采访,能占用您一点时间吗?
家福:好的。
尹秀:我们需要一段视频,可以到外面去拍吗?
家福:好的。
二人站起身,走出门。
木村、卫藤、驹形开始聊天。
驹形:光在这儿读剧本了。
卫藤:是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动起来。
木村:说实话,一听到那些外语台词我就犯困。
卫藤:我也是。
驹形:我也是。
不过,我不是说这样不好。
卫藤:没错没错。
就好像是在听诵经一样。
木村:这么一说,感觉还挺幸福的。
三个人都笑了。
高槻与珍妮丝四目相对。
51.车内(傍晚)汽车在市内穿行。
家福与尹秀坐在后座。
美莎纪在开车。
家福:你是在哪儿学的日语?
尹秀:我在早稻田大学读了两年研究生,主要是研究能剧。
家福:噢。
你会韩语、英语、日语,还有手语,真是太厉害了。
尹秀:日语和韩语的语法比较相似,只要替换一下单词就可以了。
英语嘛,我从十几岁的时候就很喜欢。
家福: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学习手语的呢?
尹秀沉思了一下。
尹秀:家福先生,我刚刚是想请您把我捎回家。
家福:嗯。
尹秀:如果方便的话,一起在我家吃顿晚饭怎么样?
家福:那怎么好意思。
尹秀:不,有件事儿我必须得跟您道歉。
家福:什么事?
尹秀:到我家您就知道了。
尹秀说着掏出手机,开始发信息。
52.尹秀家,门外(傍晚)汽车停在尹秀家门前。
尹秀走下车。
他回过头对家福与美莎纪说道——尹秀:你们两位也请进。
美莎纪有些犹豫。
家福一边下车一边对美莎纪说——家福:一起去吧。
他也不忍心让你饿着肚子在这儿等。
美莎纪:你们不用管我。
家福:我是无所谓。
不过尹秀肯定不答应。
一起去吧。
家福朝尹秀家走去。
美莎纪给汽车熄了火,走下车。
尹秀走到门前。
大门打开,允儿牵着一只小狗走出来。
家福大吃一惊。
尹秀:这是我妻子。
允儿微笑着邀请大家进门。
53.尹秀的家中(夜晚)桌上摆满韩国料理。
允儿笑着举起土豆,靠近尹秀的脸,指了指他。
尹秀:她说我长得像土豆。
太过分了。
尹秀笑了。
尹秀:这些土豆都是从我家后面地里摘的,全都是她种的。
家福:是吗?
尹秀指着允儿说道——尹秀:这就是我要跟您道歉的地方。
家福: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尹秀:因为她很担心,怕您知道她是我妻子以后,不好意思在试镜时淘汰她。
家福:怎么会。
尹秀:我知道您不会这样做。
不过,沉默是金嘛。
家福笑了笑。
尹秀:刚才您不是问我什么时候开始学习手语的吗,我就是在认识她以后,才开始学的。
因为我想知道她在说什么。
家福:真了不起。
尹秀:她以前是一名舞者。
她们舞团在釜山剧场举办公演时,由我负责进行协调。
我对她是一见钟情。
家福:是吗?
尹秀:这话可不要告诉她啊。
家福:你们为什么会来广岛?
尹秀:三年前,我接到戏剧节的邀请,就过来了。
家福:允儿也是那时候跟你一起来的?
尹秀:是的。
我接到邀请时,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该不该带她一起来。
毕竟,在韩国的话,她身边有很多家人、朋友,都会手语。
家福:是啊。
尹秀:这几年,她一个人,没少受苦。
不过,我一直在努力和她交流,争取以一抵百。
我觉得,没有人比我更能支持她。
允儿拽了拽尹秀的衣袖,用手语问道,“你们是在说我吗?
”家福对着允儿问道——家福:你为什么想要参加试镜?
允儿看了看家福,又看了看尹秀。
尹秀为她翻译为韩语。
允儿用手语回答。
尹秀迟疑了一下,开口说道——允儿:怀孕以后,我就没再跳舞。
不过后来孩子流产了。
允儿继续比划手语,尹秀翻译。
允儿:我想要重新拾回舞蹈,但身体条件己经不允许了。
这时,我丈夫跟我提到了您,他建议我来试试。
家福:(对着尹秀)谢谢你。
(对着允儿)排练过程中,遇到什么问题了吗?
尹秀将问题翻译为韩语后,允儿看了看家福。
允儿比了一下手语。
尹秀有些迟疑。
允儿继续比划手语。
尹秀开始翻译。
尹秀:这个问题你没有问过别人,为什么要问我?
你不用对我搞特殊对待。
家福:……尹秀:我知道别人听不懂我在说什么,这很正常。
不过,我可以观察,也可以聆听。
有时可能要比你们听得见的人懂得更多。
这才是排练中最重要的事,不是吗?
家福:没错。
尹秀:所以,我现在每天都很快乐。
契诃夫的文字己经深入我心,我的身体又恢复了以往的活力。
我很高兴自己能鼓起勇气迈出这一步。
家福:太好了。
允儿笑了。
家福也笑了。
尹秀也笑了。
小狗走到美莎纪身旁。
尹秀(对着美莎纪):你能吃辣吗?
美莎纪:没问题。
很好吃。
允儿竖起大拇指。
美莎纪也竖起大拇指回应。
尹秀笑了。
尹秀:她的车开得怎么样?
家福:……特别棒。
家福没有看美莎纪,径自说道——家福:无论是加速还是减速,都很平稳,我几乎都感觉不到。
有时甚至会忘记自己是在车上。
我坐过很多人开的车,但从来没有感觉如此舒适过。
美莎纪:……家福:我现在很庆幸能请她为我开车。
美莎纪站起身,去抚摸小狗。
允儿望着尹秀,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尹秀用韩语解释了一下。
允儿笑着比了一下手语。
尹秀笑了。
尹秀(笑着说):她说,希望您也能这样夸夸演员。
家福笑了。
他模仿着允儿的手语动作。
家福:这是“请夸夸我”的意思吗?
尹秀(笑着说):是的。
美莎纪在一旁逗狗。
54.尹秀的家,门外/车内(夜晚)尹秀:往后倒,倒。
家福与尹秀、允儿夫妇相互点头致意。
小狗在一旁张望。
家福坐上车,对着夫妇二人点头致意。
美莎纪发动汽车。
车里的家福一直回头望着二人,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不见。
汽车开进隧道。
美莎纪:谢谢您的邀请。
家福:邀请你的是尹秀。
美莎纪:真是令人羡慕的一对啊。
家福:是啊。
美莎纪:连我都想看看你们的排练了。
真想看看允儿演的索尼娅。
家福:……美莎纪:我一直在听您的磁带,我觉得她演的肯定是索尼娅。
家福:没错。
欢迎你来看排练。
美莎纪:不,不用了。
对不起。
家福:没事儿,你来吧。
美莎纪(不等家福说完):要放磁带吗?
家福:……嗯。
美莎纪按下播放键。
阿音的声音响起。
阿音的声音:万尼亚,你受过教育,头脑又聪明,我以为你应该能明白,这世界的毁灭……家福:你一直听这些,不会腻吗?
美莎纪:不会。
我喜欢这个声音。
家福:是吗。
美莎纪:这是谁的声音?
家福:我妻子的。
美莎纪(轻声地):噢。
家福:我的表演方式是,必须把整本剧目的内容全都记在脑子里。
所以我会一遍又一遍,反复地听。
万尼亚这个角色以前是由我来演的,所以她就把万尼亚的台词全都空出来。
等我按照自己的节奏说完台词后,下一个人的台词刚好又能接上。
美莎纪:太厉害了。
家福:我刚才说的都是心里话。
我时常会忘记自己是坐在车里,有时甚至还会忘记你的存在。
车里一直很吵吧?
美莎纪:没事儿。
这是您的工作。
家福:你是在哪儿学的开车?
美莎纪:在我们老家。
北海道上十二泷村,那地方,没有车寸步难行。
家福:噢……美莎纪:我是跟我妈学的,从上初中开始就一直开车。
家福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两人的目光在后视镜中相遇。
家福:上初中开始?
美莎纪:是的。
我妈妈在札幌做陪酒女,去市里得坐电车,所以从初中开始,我就负责开车接送她去车站。
从我们村到最近的车站需要一个小时。
我们下午5点出发,然后第二天早晨7点我去接她。
往返路上的这两个小时,我妈妈需要睡觉。
所以如果我开车时吵醒她,她就会踹我后背,下车后还会揍我一顿。
我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无论多难开的路,我都能保证不把她吵醒。
家福:原来如此。
美莎纪:您在饭桌上说的话,让我很开心。
家福:哪里哪里。
美莎纪:对于教会我开车这件事,我很感谢我的妈妈。
尽管她可能是为了自己,但她教的方法确实管用。
家福:是吗。
美莎纪:是的。
家福:肯定是那样的。
汽车开出隧道。
家福坐在车里。
汽车一路向前。
55.家福的住处(早晨)电脑屏幕上播放的是排练厅里围读剧本的情景。
家福一边看影像,一边对照着检查剧本。
剧本上印着各个国家不同的语言,看上去很奇妙。
家福在剧本上标注发音记号。
他揉了揉眼睛。
家福取出眼药水,点在眼睛里。
56.行驶的车内(早晨)萨博900在街头穿行。
美莎纪坐在驾驶席上。
家福坐在后座。
车里正在播放阿音的磁带。
家福一边听录音,一边望着窗外移动的风景。
阿音的声音:你会把事情的真相全都告诉我吗?
当然了。
我认为,无论真相如何,都并不可怕。
最可怕的是,你永远也不知道真相为何……旁边车道上一辆车缓缓开过。
司机是高槻。
珍妮丝坐在副驾驶席上。
高槻与珍妮丝看到了家福。
高槻的车开始提速,一下子超过了萨博。
家福叹了一口气。
车子继续向前。
阿音的声音:好想沉醉在他的甜言蜜语中,忘记自我。
我似乎也被他迷住了。
是的,他不来的时候,我会很想他。
美莎纪:啊。
刚刚开过去的高槻追尾了前面的车,两辆车停在路边。
家福大吃一惊。
萨博从事故车辆旁开过。
家福回过头,看到高槻与珍妮丝正从车里走下来。
57.剧场,排练厅柳正裕(饰阿斯特罗夫)与卫藤(饰玛丽娜)正在排练表演片段。
家福与其他演员在一旁观看。
高槻与珍妮丝还没有来。
柳(韩语):我心里多难受啊。
好像是我故意弄死了他似的。
我坐下来——门开了,高槻和珍妮丝走进来。
柳:像这样紧闭双眼,想了一想,那些两三百年后的人们,那些我们拼着命给他们开出一条路的人们,他们会记得我们吗?
他们会感谢我们吗?
他们早就把我们忘得一干二净了。
卫藤:我不知道人们会不会记得,不过,老天一定不会忘记你的。
柳(韩语):谢谢您,我感觉好多了。
“0K”,家福拍了拍手,叫停表演。
高槻向家福鞠躬致歉。
高槻:对不起,我来晚了。
家福:万尼亚和叶琳娜都不在的场景一共也没有几个。
我们己经把同一段台词念了又念,最后只好开始表演了。
高槻:实在抱歉。
高槻与珍妮丝再次低头致歉。
家福:算了,这样也挺好的。
你们俩今天也演一演吧。
万尼亚(高槻饰)与叶琳娜(珍妮丝饰)的场景。
高槻:我已经浪费了自己的一生,再也无法挽回。
这个念头如同恶灵附体一般,日夜萦绕着我。
我的过去毫无意义。
过去,己经被我糊里糊涂地葬送在一堆琐事里。
可现在呢?
我的现在更是毫无意义。
我的人生和我的爱情,都是这个样子。
它们有什么意义呢?
我该拿它们怎么办呢?
……珍妮丝(普通话):你跟我说爱,要我怎么应对?
我不知道。
我只能跟你说抱歉……请原谅。
得跟你说晚安。
高槻:请你理解一下。
家福:停。
演一演,感觉如何?
(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
)珍妮丝(英语):……我认为应该由导演来进行评价。
家福(笑了笑):Terrible。
很糟糕。
珍妮丝(英语):我同意您的观点。
我觉得我们在试镜时表现得更好。
家福(英语):你觉得原因是什么?
珍妮丝(英语):我觉得是因为我只记住了一部分台词,所以,我必须要依靠对方的表演来推进自己的表演。
可是,如果记不住台词,就无法表演。
家福(英语):是这样的。
珍妮丝(英语):照这种方法,我们必须要把对方的台词也记住,这样,才能将注意力更多地投入到对方的感情上,才能做出更好的反应。
家福(英语):是这样的。
……让我们再来读读剧本吧。
演员们纷纷拿出自己的剧本。
不懂英语的那几位演员,看到这种情景,也各自拿出剧本。
家福(英语):我们从第二幕开头开始。
珍妮丝(英语):我可以把台词录下来吗?
家福(英语):当然可以。
准备好就开始。
罗伊(塔加拉语):谁在那儿?
是你吗,索尼娅?
珍妮丝(普通话):是我。
家福望着高槻。
58.剧场大厅/行驶的车内(白天)家福从大厅走过。
高槻走过来,叫住家福。
高槻:家福先生,今天实在是非常抱歉。
家福:没事儿了。
高槻:我只是给她提了点建议而己。
家福:……提建议?
你既不会英语,也不会普通话,她又不懂日语。
高槻:没错。
所以,我们最后……家福:你要懂得分寸。
高槻:对不起。
家福: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高槻转身离去。
家福望着高槻的背影。
车内。
家福对美莎纪说道——家福:你带我随便转转吧。
美莎纪:随便转?
家福:我还没怎么逛过广岛呢。
你有什么喜欢的地方吗?
美莎纪:……好的。
汽车穿行在城市里。
59.广岛市,吉岛大道(白天)镜头从空中俯拍,萨博900沿着笔直的大道一路南下。
60.广岛市内的工厂(垃圾处理厂)(傍晚)巨大的起重机将垃圾场里的垃圾夹住,向上吊。
家福与美莎纪隔着玻璃望着这番景象。
吊钩松开,吊上来的垃圾四下飞扬。
家福与美莎纪望着散落的垃圾碎末。
美莎纪:是不是很像雪花?
家福望着美莎纪,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美莎纪转身向前走。
家福跟在后面。
他们走过一间控制室,里面摆着很多监控器。
家福与美莎纪并肩走在二楼的通风走廊里,他一边走,一边抬头望向巨大的垃圾处理设备。
美莎纪回头指着走廊的另一侧说道——美莎纪: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就是和平公园。
原爆圆顶馆和原爆慰灵碑可以连成一条线,被称作“和平中心线”。
据说,设计这个工厂的建筑师,为了不挡住这条线,特意设计了这条通风走廊,这样,这条路就可以直接通向大海。
美莎纪看了看家福。
家福:你为什么会来广岛?
美莎纪:……家福:啊,不想说就不用说了。
美莎纪:我们老家的房子后面是一座山。
家福:诶。
美莎纪:五年前,由于大雨造成山体滑坡,整个房子都被埋了。
我妈妈就是在那次事故中去世的。
家福:……美莎纪:那时,我刚满十八岁,刚刚正式拿到驾照。
幸好车子没事,葬礼结束后,我就开着车出来了。
家福:那……你现在二十三了?
美莎纪:是的。
当时我也无处可去,就一直往西开。
开到广岛时,我的车坏了,我也没钱修车,于是,(用手指了指路面)就开起了那种车。
美莎纪手指的方向是一辆行驶着的垃圾车。
美莎纪:因为除了开车,我什么也不会。
二人穿过走廊,走下楼梯。
家福:你打算一直待在广岛吗?
美莎纪:我不知道。
美莎纪:渡利是我父亲的姓。
家福:嗯。
美莎纪:这个姓在岛根和广岛一带很常见。
虽然我从没见过我的父亲,甚至连他是不是还活着都不知道。
家福:是吗。
二人来到公园里一个面朝大海的吸烟处。
美莎纪:家福先生,您这个姓,家福:嗯。
美莎纪:不多见啊。
家有福气,倒是很喜庆。
家福笑了笑。
家福:结婚前,我妻子也这么说过。
美莎纪:是吗?
家福:我妻子单名一个音字。
美莎纪:音?
家福:声音的音。
美莎纪:家福音。
名字真好听。
家福:听上去宗教色彩太浓了。
就为这个,她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嫁给我。
美莎纪笑了。
家福:她两年前去世了。
脑溢血。
我回到家时,看到她倒在地上,人就这么没了。
美莎纪掐灭了香烟。
家福:再听那盘磁带,你会害怕吗?
美莎纪:完全不会。
其实,我反倒觉得……一个飞盘飞了过来。
“对不起”,一位看上去应该是狗主人的女子低头致歉。
美莎纪捡起飞盘扔了回去。
远处的小狗一口叼住了飞盘。
“谢谢,”狗主人说道。
美莎纪:我很喜欢那辆车。
一看就知道您保养得很仔细,我开的时候,也会很爱惜的。
家福望着美莎纪。
美莎纪:走吧。
美莎纪招呼家福往前走。
夕阳的余晖洒在濑户内海上。
61.隧道家福:给我想想办法吧!
啊,我受不了了。
我今年己经47岁了。
假如我能活到60岁,那还有13年。
这漫长的13年,要我怎么活下去啊。
萨博在隧道里穿行。
穿过隧道,前面是一望无垠的大海。
家福望着窗外的碧海蓝天。
萨博穿过隧道。
家福下意识地说道——家福:天气真好啊。
美莎纪:是啊。
62.和平纪念公园(白天)演员们走在公园里。
他们正在寻找排练场地。
家福指着美莎纪所在的地方。
家福:就那儿吧。
(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尹秀用韩语又重复了一遍。
阳光下,家福与演员们正在进行户外排练。
美莎纪坐在不远处观看。
叶琳娜(珍妮丝饰)与索尼娅(允儿饰)的场景。
珍妮丝:(后面的台词均为普通话)你怎么哭了?
允儿(后面的台词均为手语):没关系,没什么。
它们(指了指眼泪),是自己流出来的。
珍妮丝:好了,好了,(眼含泪水)你搞得我也想哭了。
你生我的气是因为你觉得我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才嫁给你爸。
如果你肯相信,我愿意对你发誓,我是爱他才嫁给他的。
我被他的学问和名声给吸引。
但那不是爱,那不是真正的爱情。
可我当时以为是真的。
所以你不要为了这个责怪我。
从我们结婚那天开始你就一直在怪我。
我看得出来,你老是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
允儿:算了,别再说了。
我们不是己经和好了吗?
(笑了笑)让我们忘掉这些不愉快吧。
珍妮丝:那你不要那样看事情。
这样对你不好。
我们要学着去相信每个人。
不然日子会过不下去。
允儿:……那,请你老实地告诉我,你现在幸福吗?
珍妮丝:不。
家福、高槻、美莎纪等人都看得入了神。
珍妮丝(在允儿的脸颊上亲吻了一下):我打从心底祝福你。
你应该要得到幸福(站起身)而我就是一个令人讨厌的不重要的人。
不管在音乐里,在我先生的家里,在我自己的爱情里,我都只是一个不重要的人。
其实,其实,索尼娅。
现在仔细想想,我真的非常非常不幸。
对我来说,这世上没有幸福可言……你在笑什么?
允儿:我真是太幸福了。
真是、真是太幸福了。
珍妮丝情绪激动起来,四处走来走去。
珍妮丝:……我想弹钢琴,你要我弹点什么吗?
允儿从背后紧紧地抱住珍妮丝。
允儿:去弹吧,弹给我听。
家福:0K。
允儿与珍妮丝一下子放松下来。
周围一直在紧张观看的演员们也跟着松弛下来。
家福:刚刚,已经产生了一些化学反应。
不过,这还仅仅是在演员之间产生的。
下一步,我们要把这些带给观众。
我们要把这一幕原封不动地搬到剧场上去。
高槻认真地听家福讲话。
家福:我们把第三幕也排一下吧,高槻。
63.停车场(夜晚)美莎纪正在看书。
家福坐进车里。
家福:好冷啊。
美莎纪:是啊。
今天谢谢您。
家福:谢我什么?
美莎纪:没什么。
有人敲车窗。
家福转头一看,是高槻站在车外。
高槻:能跟您谈几句吗?
在这附近找个地方就行。
就耽误您几分钟。
家福:你的车呢?
高槻:还没修好。
家福打开车门,让高槻上车。
64.酒吧家福与高槻并肩坐在吧台前。
电唱机里播放着音乐。
高槻:当时,珍妮丝和允儿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家福:那只有她们俩才能知道。
不过,有一点我敢肯定,那就是,这个剧本确实有这种力量。
高槻:您为什么自己不演万尼亚?
家福:……我有些怕契河夫。
高槻:诶?
家福:当你念他的台词时,会映射出真实的自己。
你不这么觉得吗?
高槻:……家福:我实在是受不了那种感觉了。
这样一来,我就没办法让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角色当中。
高槻:可您为什么要让我来演?
家福:……高槻:我觉得自己和这部戏格格不入。
我完全不适合这个角色。
观众肯定也是同样的感觉。
试镜时,我根本就是自暴自弃地乱演一通。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可您为什么要选中我?
家福:可能是阿音让我们走到了一起吧。
高槻:请您不要开玩笑。
我是非常认真的。
我来这里是为了改变自己。
家福:你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
高槻:……是的。
家福:从社会人的角度看,你很不合格。
但对于一名演员来说,这未必是件坏事。
试镜时,还有前两天的排练,你的表现都很不错。
在对手面前,你可以全情投入。
如果在面对文本时,你也能全情投入就好了。
把自己彻底地交付给文本。
高槻:彻底地交付?
家福:文本在不断地质疑你。
你要善于倾听,并全情投入,这样一来,你也会产生那种化学反应。
旁边响起了快门声。
有位客人在偷拍。
高槻目不转睛地盯着偷拍的客人。
家福按住高槻。
家福:你先出去。
我送你回酒店。
(对着店员)结账。
店员:好的,谢谢惠顾。
高槻站起身,走出店外。
65.酒吧前的道路(夜晚)萨博停在路边。
美莎纪坐在车里读书,车窗开着。
高槻走过来。
高槻:家福先生说要送我回酒店。
美莎纪:好的。
是上次那家吗?
高槻:嗯。
又有快门声响起。
一个拿着手机的人跑掉了。
美莎纪:我去交停车费。
高槻跑去追逃走的人。
家福从酒吧里走出来。
家福:高槻呢?
美莎纪望了望高槻跑走的方向。
过了一会儿,高槻又跑回来了。
高槻:不好意思。
咱们走吧。
美莎纪看了看高槻。
高槻有些气喘吁吁的。
家福坐到后座上,招呼高槻上车。
高槻坐进车里。
汽车发动。
66.萨博,行驶的车内(夜晚)车内一片安静。
高槻开口说道——高槻:家福先生。
高槻:我的内心十分空虚。
我什么也没有。
您说文本会质疑我。
我觉得我在阿音的剧本里感受过这种感觉。
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追寻这种感觉。
所以,可能真的是阿音让我们走到了一起。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家福看了看高槻,然后把视线转移到窗外。
家福开口说道——家福:我和阿音——高槻:嗯。
家福:曾经有过一个女儿。
四岁的时候她死于肺炎。
如果她还活着,今年应该己经二十三岁了。
美莎纪透过后视镜瞟了家福一眼。
家福:女儿的死,终结了我们的幸福时光。
阿音不再演戏,我也辞掉了电视台的工作,回归剧场。
那几年里,阿音一直萎靡不振。
然后,忽然有一天,她开始写起故事来。
不,应该说,是说起故事来。
她的第一个故事……是在我们做爱后诞生的。
高槻一动不动地盯着家福。
家福:做完爱后,她突然讲起故事来。
不过,第二天早上,她完全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
因为我全都记得,所以就又讲给她听。
她把这个故事改编成剧本,参加了一个比赛,还得了大奖,由此开启了她的编剧生涯。
每次,她写作的灵感都是在做爱时产生。
她把故事讲出来,由我记住,然后第二天早晨,我再复述给她,她重新做好记录。
不知不觉中,这己经变成我俩的习惯。
性爱与她的故事紧密相连。
即使是看上去毫不相关的内容,她也会在达到高潮的时刻紧紧抓住故事的线索,然后把它讲下去。
这就是阿音的创作方式。
并不是每次都这样。
不过,当她的事业遭遇瓶颈时,灵感总会降临。
是这些故事帮助我们走出了丧女之痛。
高槻:……家福:我一直觉得我们很般配。
人生路上,我们都需要彼此的扶持。
我们的日常生活无可挑剔,性生活也非常和谐,至少对于我来说是这样的。
可是,阿音背着我,还有其他男人。
家福望着高槻。
高槻避开家福的视线,瞟了一眼美莎纪。
家福:不用担心她。
家福与美莎纪视线相对。
家福:阿音还与其他男人上床。
而且,不止一位。
可能都是那些拍她戏的演员。
一部戏拍完之后,一段关系就会结束。
下一部戏开拍后,又会展开一段新的关系。
高槻:……你有证据吗?
家福:我亲眼见过。
有时,阿音会把他们带到我家来。
高槻望着家福。
家福:尽管如此,我从未怀疑过她对我的爱。
也无需怀疑。
她一边深爱着我,一边又自然而然地背叛我。
我们的关系的确比任何人都更紧密。
但她的心底仍旧有一片漆黑阴暗的漩涡,是我无法窥探的。
高槻:这些话,你有没有直接问过她?
家福:我最怕的就是失去她。
如果她知道我己经发现了她的秘密,我们就无法再继续原有的生活了。
高槻:会不会,她其实一直想要你问问她呢?
家福:……音跟你说过什么吗?
家福凝视着高槻。
车内陷入一阵沉默。
高槻开口说道——高槻:我可以讲一个从她那里听来的故事吗?
家福:嗯。
高槻:这是一个很不可思议的故事。
一个女高中生偷偷溜进她的初恋男友家。
家福:这个故事啊……我也听过。
这个女孩的前世是一条八目鳗。
高槻:没错。
女孩一次又一次地潜入男孩家,每次都会在他的房间里留下自己的“信物”。
家福:有一天,她在山贺的床上自慰。
这时,有人来了。
这个故事就这么结束了,到最后也不知道来的人是谁。
高槻:不……故事并没有结束。
家福凝视着高槻。
家福: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高槻:是的。
家福:那个人是谁?
谁上楼来了?
高槻:另一个偷偷溜进来的人。
家福:另一个?
高槻:是的。
来的人既不是山贺,也不是他的父母。
只是一个小偷。
而且,这个小偷看到半裸的女孩儿后,试图强奸她。
她拿起手边一只山贺的钢笔,刺进那个男人的左眼。
她拼命地挣扎,将钢笔刺进男人的太阳穴与脖颈,一下又一下。
等她回过神来,那个人已经倒在地上。
她杀死了那个小偷。
家福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左颊。
高槻:她的身上溅满了血,她在浴室把自己洗干净后,回家去了。
今天,她在山贺房间里留下的信物就是那个小偷的尸体。
第二天早上,她来到学校,准备向山贺坦白一切,并接受审判。
可是,当她在学校里见到山贺时,却发现他神色如常。
放学后,依旧无忧无虑地在操场上踢球。
她又等了一天,依然没发现什么异常。
生活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山贺家的尸体到底怎么样了?
难道那天发生的事情全都是自己的胡思乱想?
她再次来到山贺家门前,一切看上去都没有什么不同,只除了一点——大门上安装了监控器。
为了不被人怀疑,她迅速从门前走过,没敢停留。
明明发生了那么可怕的事情,而且自己就是罪魁祸首,可这世界却平静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然而,这个世界的的确确是变得更加险恶了。
她转过头:我必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
我不能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因为那桩惨案的确己经发生。
我的确杀死了那个男人。
她在大门旁的花盆下找了找,可钥匙己经不在那里了。
她紧紧盯着监控器,因为这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因她而起的改变。
她对着摄像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自己的话。
即使对方听不到她的声音,也能从她的口型上看出她在说“是我杀了他,是我杀了他,是我杀了他……”家福望着高槻。
高槻深吸了一口气。
高槻:我听到的故事是到这里。
也许故事到这儿就结束了,也许还没有。
虽然这个故事让人很不舒服,但在听她讲述时,我感觉,她是想告诉我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
家福一时无目以对。
高槻望着家福。
高槻:家福先生,高槻吸了一口气。
高槻:我所了解的阿音,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女人。
当然,我对她的了解肯定不及您的百分之一。
但我仍然十分确定,她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女人。
能和这样一个女人一起生活了20年,您应该心存感激。
反正我是这么想的。
不过,无论两个人有多么情投意合,相知相爱,你都无法窥探到对方内心的全部。
这只会让自己变得更加痛苦。
但是,只要肯努力,你完全可以看透自己的内心。
因此,我们真正要做的,难道不应该是真诚地面对自己,与自己的内心达成和解吗?
如果真的想要了解一个人,必须先要坦诚地面对自己的内心。
反正我是这么想的。
家福凝视着高槻,没有回答。
高槻叹了一口气。
车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67.高槻入住的酒店门前(夜晚)萨博停在酒店门前。
家福走下车,高槻也跟着走下来。
高槻向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
家福避开高槻的视线,重新坐上车。
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
高槻低头致意。
家福始终没有回头。
家福:开车吧。
车子再次启动。
高槻目送着汽车远去。
68.萨博,行驶的车内(夜晚)家福与美莎纪都默不作声。
美莎纪开口打破车内的沉默。
美莎纪:听上去他不像是在撒谎。
家福望着美莎纪。
美莎纪:虽然我不知道真相到底如何,但他说的,肯定都是他所认为的真相。
家福没有答话。
美莎纪:我听得出来。
因为我从小就在一群骗子堆里长大。
如果无法分辨出谎言,我就无法活下去。
家福掏出一根香烟,递给美莎纪。
美莎纪:可以抽吗?
家福:嗯。
家福给自己的香烟点上火,又给美莎纪叼在嘴上的香烟点上火。
二人吸着烟。
家福迎着风,把手伸到天窗外。
他手上夹着烟,迎着风。
美莎纪也把手伸到天窗外。
风从两人的手旁吹过。
汽车在街头穿行。
突然,枪声响起。
69.剧场,舞台(白天)简易舞台上打着照明灯。
道具虽然简陋,但还算齐全。
《万尼亚舅舅》第三幕。
万尼亚(高槻饰)、谢列勃里雅科夫(罗伊饰)、叶琳娜(珍妮丝饰)、索尼娅(允儿饰)、玛丽娜(卫藤饰)、铁里金(木村饰)等人的场景。
卫藤:咳!
又来了!
这群该死的蠢猪!
闹什么玩意!
允儿紧紧抱住卫藤。
罗伊蹒跚着跑上舞台。
罗伊(后面的台词均为塔加拉语):快抓住他!
他疯了!
珍妮丝与高槻在门口扭在一起。
珍妮丝想把高槻手中的枪夺过来。
珍妮丝(后面的台词均为普通话):给我。
高槻:放开我,叶琳娜!
放开我!
他在哪儿?
高槻发现了罗伊,对着他举起枪。
高槻:啊,他在这儿!
珍妮丝:不要。
“砰”的一声,道具枪中冒出一股白烟。
罗伊倒在地上。
高槻:没打中?
我又没打中……见鬼,真他妈的见鬼了。
高槻把枪扔到地上。
珍妮丝跪倒在地,双手抱头。
珍妮丝:带我走吧,带我走!
不然就杀了我。
我不能再待在这儿!
高槻(茫然失措):我这是怎么了?
我在做什么啊!
允儿用力抓住卫藤,她拼命想要大喊,却又挤不出一丝声音。
家福:OK…家福拿起话筒说道——家福(英语):照刚才这架势,谢列勃里雅科夫很可能就被万尼亚杀死了。
那样一来,整个故事可就不一样了。
家福笑了。
其他人也跟着笑起来。
大家一起鼓掌。
家福蹲坐着对高槻说道——家福:高槻,演得不错……高槻?
剧场后面的大门打开。
柚原与三名表情严肃的男子一起走进剧场。
柚原:这边。
一名男子走到家福身边。
家福:什么事?
刑警:我是广岛北警察局的加藤。
男子拿出警官证,对着舞台方向喊道——刑警:高槻耕史在吗?
高槻:我就是。
刑警:我们到那边儿聊两句,好不好?
高槻站起身。
高槻: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
刑警:11月24日,周日晚7点半左右,你在新天地公园与一名男子发生争执,并殴打了对方的头部,没错吧?
家福与其他演员都望向高槻。
刑警:监控里拍到了你。
这名男子昨天在医院里去世了。
高槻:是的,我看了新闻。
是我干的,没错。
家福大惊失色地望着高槻。
高槻的表情十分镇定。
刑警:请跟我们一起回警察局,说明一下情况,可以吗?
高槻:我可以先换一下衣服吗?
刑警:好的。
高槻走下舞台,对着家福深深鞠了一躬。
家福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高槻被警察带走了。
70.警察局/车内(白天)柚原与尹秀一起走出警察局。
家福等在门外。
红色的萨博停在不远处的路边,美莎纪站在车旁。
柚原走到家福身边。
柚原:律师说,高槻本人己经承认了故意伤害致死的指控。
家福:我能见见他吗?
柚原:现在还不行。
现在更棘手的问题是,演出该怎么办?
家福:……这是现在要考虑的问题吗?
柚原:是的。
这是我们必须要考虑的问题。
现在我们有两个选择。
一是取消演出,二是由您来出演。
家福:……我演不了。
尹秀:您熟悉所有的台词。
而且,您和高槻一样,也是用日语来说台词,这样就可以把混乱控制在最小范围内。
家福:尹秀,为什么非得现在谈论这个问题?
我演不了。
柚原:那就取消吧。
好吗?
家福:……请给我一点时间考虑考虑。
柚原:我们只能再等两天。
不能再多了。
家福:好的。
我们再联系。
家福看了看美莎纪。
尹秀与柚原对着家福点头致意后,坐上公务车离开了。
家福:你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冷静思考一下吗?
美莎纪想了想,用拳头敲了敲萨博的车顶。
家福:啊。
美莎纪:我开车带您转转吧。
美莎纪坐到驾驶席上,家福坐在副驾驶的位置。
美莎纪发动起汽车。
家福:上十二泷村。
你想不想带我去看看你长大的地方。
美莎纪:那里什么都没有。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家福:我不介意。
萨博发动起来。
71.道路(夜晚)汽车行驶在山间小路。
家福望着正在开车的美莎纪。
家福:找个地方换我来开吧。
咱们轮着开,一天就能到。
美莎纪:不用换。
家福:为什么?
美莎纪:因为开车是我的工作。
我一天不睡不成问题。
萨博在夜幕中一路向前。
天亮了,萨博还在继续行驶。
72.新潟县,国道沿线的大型超市(傍晚)家福手里拎着购物袋,从超市里走出来。
他拎着装得满满的购物袋,向停车场走去。
美莎纪躺在驾驶席上睡着了。
美莎纪坐起身。
美莎纪:谢谢。
家福: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美莎纪:我可以到轮渡上去睡。
家福:是吗。
家福坐进副驾驶位子。
美莎纪发动车辆。
73.道路(夜晚)美莎纪一言不发,专注开车。
美莎纪坐在驾驶席上。
家福坐在副驾驶的位置。
只有窗外的风景在不停变换。
随着汽笛声响起,汽车驶入隧道。
74.道路(夜晚)家福开口说道——家福:阿音去世的那天,美莎纪:嗯。
家福:我出门时,她问我,等我回来后能不能跟我谈一谈。
虽然她的语气很温柔,但我能感觉到她己经下定决心。
那天,我根本没什么安排,但却一直开着车在外面乱逛,不敢回家。
我觉得,一旦回去,我们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一直耗到深夜,我回去后,发现她昏倒在地。
我叫了救护车,不过,她再也没能醒过来。
如果我能早一点回去的话……我没有一天不在想这个问题。
美莎纪:……我,害死了我妈妈。
家福望着美莎纪,等她继续说下去。
美莎纪:山体滑坡的那一天,我就在家里。
我家的房子被压塌了,只有我一个人爬了出来。
我爬出来后,望着塌掉一半的房子,望了好一会儿。
这时,又一波砂石滑下来,把整个房子都压塌了。
后来,在废墟下发现了我妈妈的遗体。
我知道我妈当时就被压在下面。
我没有去救她,也没有去找人求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虽然我很恨她,但我对她的感情并不只有恨。
家福:……美莎纪:我脸上这道疤就是当时留下的。
医生说,做手术可以让伤疤不这么明显。
可我不想做。
家福:如果我是你的父亲——美莎纪:嗯。
家福:我会搂着你的肩膀对你说:“这不是你的错,这不怪你”。
美莎纪:……家福:但我不能这么说。
你害死了你的母亲,我害死了我的妻子。
美莎纪:没错。
萨博继续向前行驶。
75.轮渡,船上(夜晚)轮渡正在过海,镜头里是轮船驶过时水面上的航迹。
家福手里抱着夹克,穿过甲板。
家福走进船舱。
美莎纪己经躺在地铺上睡着了。
家福把手里的夹克盖在美莎纪身上。
船舱里的电视正在播放关于高槻被捕的新闻。
广播员:据说他当时与居住在广岛的市民山内和哉发生口角后,对着山内头部进行殴打。
山内被送往当地医院,之后被宣布死亡。
嫌疑人高槻耕史是一名演员,曾出演过多部影视剧作品。
去年,被周刊杂志曝光与未成年人保持不正当关系,后于今年1月与经纪公司解除合约,开始单飞。
上山动物园诞生的雪豹宝宝,今日起正式对公众开放参观。
家福自己也盖上一件不同颜色的夹克。
他闭上眼睛。
76.行驶的车内汽车穿过隧道。
阳光照进车内,家福睁开眼睛。
天亮了。
美莎纪:早上好。
车窗外,透过枯树林可以看到一面大湖。
萨博在田园中穿行。
汽车开过一家无人花店后,又倒了回来。
家福买了一束花。
汽车继续向前。
77.北海道,美莎纪老家,旧址(白天)萨博从石子路上开过,然后朝山脚下开去。
车子停下来。
美莎纪走下车。
家福也走下车。
家福手里拿着一捧花,几朵鲜花用橡皮筋捆在一起,非常朴素。
面前有很多裸露的树根堆积在一起。
依旧能看出山体滑坡的痕迹。
家福:……这就是你的家?
美莎纪:可能吧。
家福看了看美莎纪。
美莎纪:这里变化很大。
我可以往上走走吗?
美莎纪指了指前面的一个小山坡。
美莎纪向小山坡上走去。
家福跟在后面。
美莎纪站在坡顶。
家福站在她身边。
美莎纪:啊,那就是我家。
顺着美莎纪手指的方向,可以看到土地中微微露出一点铁皮屋顶的痕迹。
家福一时无言以对。
美莎纪对着家福伸出手。
家福看了看她,然后把花束递到她手里。
美莎纪拆掉橡皮筋,把鲜花一枝一枝抛下去。
美莎纪:我妈妈还有另外一重人格,名叫佐知。
家福:佐知?
美莎纪:是的。
她是在我十四岁的时候出现的。
她说她只有八岁,然后在接下来的四年里,她一直都是八岁。
美莎纪继续把花抛到下面。
美莎纪:佐知经常在我妈暴打我一顿之后出现。
她的意识似乎与自己成年人的身体很不般配,因此动作十分笨拙。
每次想要走路时都会摔倒,因此她总是蜷成一团,一动不动。
佐知很喜欢玩九连环。
我们还一起玩过填词游戏。
她常常无缘无故地痛哭。
每次她一哭,我就紧紧抱住她,不停地抚摸她的后背。
我很喜欢那样的时光。
美莎纪抛光手里的鲜花后,点燃一根烟。
她向下走了一步。
家福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美莎纪。
美莎纪走下斜坡,朝着铁皮屋顶的方向走去。
美莎纪:我妈心中最后的一丝美好全部凝缩在了佐知身上。
佐知是我唯一的一个朋友。
美莎纪蹲在屋顶附近,用手在土里挖了一个洞。
美莎纪:我不知道我妈是真有神经病,还是为了拴住我故意装出来的。
不过,就算她是装出来的,那也是发自她的内心。
也许,她只有通过变成佐知,才能在这地狱般的现实中继续生活下去。
美莎纪将香烟插进土里。
她望着烟卷冒出的白烟。
美莎纪:山体滑坡时,我知道,如果我妈死了,佐知也会跟着死去。
尽管如此,我还是一动也没动。
美莎纪站起身,拍了拍手。
她走上斜坡。
家福伸手去拉美莎纪。
美莎纪:我手脏。
家福依旧伸出手。
美莎纪握住家福的手。
家福把美莎纪拉上来,两人谁都没有开口。
美莎纪握住家福的手说道——美莎纪:家福先生,如果关于阿音女士的一切都是真的,你就那么难以接受吗?
家福凝视着美莎纪。
美莎纪:我觉得她没有什么神秘的。
她就是单纯的那种性格的人,这一点你就那么难以接受吗?
她从心底里爱着你,但是同时,她又不断渴求别的男人,在我看来,这既不虚伪,也不矛盾。
这很奇怪吗?
家福无法回答。
美莎纪抽出手。
美莎纪:对不起。
家福:我理应受到惩罚。
我错过了知道真相的机会。
当时,我内心受到很大的伤害,我几乎要疯了。
但是,正因为如此,我一直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
我拒绝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
因此,我失去了她。
永远地失去了她。
我现在才终于明白。
美莎纪凝视着家福。
家福:我好想再见她一面。
我想要见到她,痛骂她一顿,问她为什么要一直骗我。
我还想要跟她道歉,为我没有听她倾诉,为我没有那么坚强。
我希望她能回来。
我希望她还活着。
我还想再听到她的声音。
我好想她。
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一切都己无法回头。
我己经无能为力。
美莎纪摇了摇头,轻轻抱住家福。
家福的肩膀抽动着。
他把脸埋在美莎纪的肩头。
家福抬起头。
他抱紧美莎纪。
家福:活着的人永远不会忘记那些死去的人。
无论是以哪种形式。
他们永远也不会忘记。
我和你,也会一直这样活下去。
二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家福:我们一定要活下去。
家福用力摩挲着美莎纪的后背。
美莎纪也紧紧抱住家福。
家福:没事儿的。
我们俩,都会没事儿的。
二人默默地望向同一个方向。
78.剧场剧场里坐满观众。
《万尼亚舅舅》的公演正式开始。
万尼亚由家福饰演。
家福:我偏要讲!
站住!
我还没讲完呢。
你毁掉了我的一生。
我从来没有真正地活过。
都是因为你,我把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全都浪费了,全都毁掉了。
你是我的仇敌。
我最痛恨的仇敌!
木村:我受不了了。
我要走了。
罗伊(后面的台词均为塔加拉语):你想要我怎么样?
而且,你有什么权力对我这么嚷嚷?
莫名其妙的东西!
如果这片土地是你的,你就拿去。
我才不稀罕。
珍妮丝(后面的台词均为普通话):这里就像是地狱,我一秒钟都待不下去了。
我要离开。
家福:我既有才华,又有智慧,还有勇气。
如果我的一生没有浪费在这些琐碎的事情上,我何尝不能成为另一个叔本华,或是另一个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啊,我快要疯了。
母亲,我真没有希望了,我完了。
驹形:教授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允儿扶着卫藤。
家福:母亲,我该怎么做才好?
不,您不要说了。
我自己知道我该怎么做。
(对着罗伊)你等着,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驹形:伊凡!
家福怒气冲冲地退到场下。
他在舞台侧幕调整了一下急促的呼吸。
尹秀与木村担心地望着他。
家福拿起一把枪,再次走到舞台上。
79.后台后台一个人都没有。
电视里正在播放舞台上的情景。
罗伊与珍妮丝走进后台。
他俩坐在椅子上,望着电视。
过了一会儿,饰演阿斯特罗夫的柳正裕也走了进来。
电视里正在播放《万尼亚舅舅》的最后一幕。
80.剧场家福饰演的万尼亚与允儿饰演的索尼娅坐在桌前。
家福:索尼娅,我是多么难过。
你哪里知道,我的心里有多么沉重。
允儿用手语表示台词。
舞台上方有字幕提示。
允儿:这是没有办法的啊。
我们得要活下去。
允儿用双手扶住家福的脸颊,让他面对自己。
允儿:万尼亚舅舅,我们要活下去。
我们还会迎来无数漫漫的长日与长夜,我们要耐心地忍受命运带来的种种试炼。
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我们都要为别人工作,即使得不到休息,我们也要工作到老。
等到我们的岁月一旦终了,我们要毫无怨言地死去。
我们要在另一个世界里说,我们受过一辈子的苦,我们流过一辈子的泪,我们一辈子过的都是漫长的辛酸岁月。
家福望着允儿,泪水从眼眶涌出。
允儿:那么上帝自然会怜悯我们的,到了那个时候,舅舅,我们就会看见光辉灿烂的、满是幸福与喜悦的生活了。
我们就会快乐了,我们就会带着一副感动的笑容,来回忆今天的这些不幸了。
到了那个时候,我们也就终于能好好地休息了!
我是这样地相信着,我对此坚信不疑……等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就能好好地休息了……允儿抱住家福。
二人望向观众席的方向。
镜头越过二人的身影,拍向观众席。
舞台渐暗,观众的掌声响起。
81.釜山街头(白天)美莎纪正在超市里购物。
货架上的商品上到处都是醒目的韩文。
美莎纪向银台走去。
店员:要袋子吗?
美莎纪:不用。
店员:有积分卡吗?
美莎纪:没有。
红色的萨博900停在停车场里。
美莎纪走上车,车后座上有一只狗。
红色的萨博900穿行在沿海公路上。
美莎纪坐在驾驶席上。
她左脸上的伤疤己经不那么明显。
车后座上有一只狗。
屏幕上出现影片题目《驾驶我的车》,影片结束。
(全剧终)注:本文译自日本《电影剧本》2021年11月号。
——编者
孤獨是甚麼呢,車窗外的黃燈滑過司機和乘客的臉,在寂靜和老舊的車廂裏,播放着熟悉的舞台劇台詞。
孤獨是心事的圍欄,有人想闖進去,有人防衛着。
大前提是有愛,沒有愛就沒有孤獨。
然而愛是甚麼呢,不是單是有喜歡的成份,還有佔有、尊嚴、欲望和自卑。
害怕受傷,偏偏受傷;有些創傷,無法治療,不如交給靜默,讓時間在疤痕上流淌,即使那將會是川流不息的不死之河。
沉默、擱置才可以讓人生活下去。
導演濱口龍介大膽地改動村上春樹的短篇原著《Drive my car》,並加入了《雪哈拉莎德》的八目鰻情節,用四大角色家福悠介(西島秀俊飾)、渡里美咲(三浦透子)、高槻耕史(岡田將生飾)、家福音(霧島麗香飾)交織創傷,構建孤獨。
以戲中戲(契訶夫的《凡尼亞舅舅》)、談話、說故事(家福音的劇本)之方法,把一部以「沉默」和「流白」為關鍵詞的短篇小說,改篇成一趟長達三小時療傷旅程的電影。
電影中最大的改動來自家福音的情人高槻耕史。
他由一名英俊簡單的父親,變成一位玩世不恭、宛如空殼的年輕演員。
在小說中家福為了揭開妻子偷情的秘密,不禁主動親近妻子最後一個情人高槻,並與高槻成為朋友。
在聊天間,發現高槻的創傷並不比家福,高槻簡單英俊迷人,卻是一名年輕父親。
在揭開真相的過程間,家福發現高槻所知的其實比自己更小。
然而簡單天真的高槻也能給音一點家福不能給她的安慰——這是自己做不到的。
電影中,只想像平凡人得到幸福和輕易感恩的高槻被改篇成玩世不恭、不知自己做甚麼的年輕人,強調心中之空,他根本不能演好凡尼亞這角色。
但同樣地,這種「空」卻給家福音難以名狀的悲苦,高槻知道音所編寫的故事的結局。
高槻比他知道更多。
電影與原著一樣,最終家福始終無法解開妻子不忠的秘密,即使司機美咲安慰他,說音可能只是一個簡單的平凡人,但這種安慰其實也像八目鰻般吞食家福的肉。
這種痛苦的結,無論用甚麼方法都不能解開。
高槻心靈之的「薄」與家福心事之「厚」形成鮮明對照,但是對照看似是兩極,其實都是一樣的,無人能解開家福音的心,兩人都無法為家福音的愛和性作合理、真實的詮釋。
二個男人有不同程度的愛,但終點竟彷彿是相同的:霧中花,當然在霧中枯。
作為演員的家福用演員的身分、熟稔的對白作為創傷的防空洞。
只要唸起台詞,他就可以忘記自己。
在電影中他和妻子一邊做愛一邊編故事,也是一種逃逸,掩飾死去女兒後,婚姻的紅燈。
文字成為了麻醉藥,但僅是轉移視線,「真實」永遠不可以逃離現場。
眾人的人生塗上黑色的基調,每個人的創傷構築了絕對的孤獨。
村上式孤獨,無論何人用甚麼方法都不能闖進的孤島,進攻防備、性與愛,通通無效,城市裏的人,只可以用謊言和性編製一種藥,暫時忘記,僅此而已。
美咲和家福可以對住冰雪破屋,大喊我要活下去,但與此同時,破屋不會消失。
或許美咲說的精神分裂的母親也可以是一個故事,是用作治療家福創傷的藥:用別人的創傷治療自己的創傷,不只是你一人不幸,別人的創傷故事,不正是喵準孤獨的槍?
《凡尼亞舅舅》的對白穿插,導演把契訶夫的世界重重地帶進廣島。
契訶夫洞察世情,是俄國最頂尖的短篇小說家,令本應很輕的小說,變得非常重。
最後索尼亞說:「有什麼辦法呢,總得活下去!
凡尼亞舅舅,我們要活下去,我們要度過一連串漫長的夜晚;我們要耐心地承受命運給予我們的考驗;無論是現在還是在老了以後,我們都要不知疲倦地為他人工作;而當我們的日子到了盡頭,我們便平靜地死去,我們會在另一個世界說,我們悲傷過,我們哭泣過,我們曾經很痛苦,這樣,上帝便會憐憫我們。
舅舅,親愛的舅舅,我們將會看到光明而美麗的生活,我們會很高興,我們會懷著柔情與微笑回顧今天的不幸,我們要休息……我們要休息!
我們將會聽到天使的聲音,我們將會看到鑲嵌著寶石的天空,我們會看到,所有這些人間的罪惡,所有我們的痛苦,都會淹沒在充滿全世界的慈愛之中,我們的生活會變得安寧、溫柔,變得像輕吻一樣的甜蜜。
」熟知契訶夫的讀者都明白,契訶夫終身探索的是死亡、荒謬和孤獨。
電影中這段用作麻醉自己的對白改用手語演譯,刻意放大誇張的肢體語言和表情。
既是真心的安慰,也是無力的安慰。
除了這些空洞的話外,我們其實還可以抱持甚麼呢?
有生之年,我們根本無法戰勝悲傷,只有在彼岸才可以休息。
死後才可以解開人生的悲痛,光明的對白僅是糖衣,勇敢活下去,消除臉上的疤痕以後,微笑以對,不代表創傷就消失掉。
只有活到盡頭才可以休息,你必須走可去,咬緊牙關,不然悲痛不足以叫人憐憫。
這段「天使之音」說盡人生磨難。
村上式寂寞一旦遇上契訶夫之洞見,沉重如無盡黑夜。
唯一是,當美咲駕着別人的車、帶着別人的狗、走進別人的國家,當所有人的創傷都堆疊起來的時候,終於可以啓動宛如機械操作的微笑了。
原來只是一個洋葱,花光力氣和壓力剖開了傷,以為它的中心總有一個真相、解釋、出口,怎料甚麼都沒有。
人生,僅僅就是那剖開的動作,眼淚是信物,漣漪擴張後的平靜,是你僅可堅守的表情。
作者:呂永佳(香港詩人、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成員)個人視頻https://youtu.be/NBJ4IBRwF_k
(原文发布于公众号“半斤八两抡电影”,作者展世邦)《驾驶我的车》,是滨口龙介带给观众的文本游戏。
经由电影内外、舞台上下、角色关系、人物立场组成的交错小径,我们甘愿流连在作者构筑的精巧的叙事迷宫之中,沉溺进电影——也只有电影——能够带来的迷人错觉。
电影改编自村上春树的同名短篇小说《DRIVE MY CAR》,并且加入了另一篇小说中角色所叙述的部分故事;电影之中,主角家福在舞台上主演过《等待戈多》和《万尼亚舅舅》两部经典戏剧;舞台之外,家福沉浸在《万尼亚舅舅》的剧本里,会在开车时播放录制了对白的录音带;亲密关系之中,家福是音所创作的“故事”的聆听者和记录者;亲密关系之外,曾经被家福中断了的音所创作的“故事”竟被另一个男人续完;筹备舞台剧过程中,家福的临时司机渡利成为这部戏剧排演时的观众,并和家福共同面对各自人生中的幽暗过往,最终重新完成了《万尼亚舅舅》的公演。
这部电影涉及了如此多的文本,文本中的角色处境与电影故事里的角色处境互为对照,令人眼花缭乱。
同一文本在故事的不同阶段所发挥的作用各不相同。
文本被拆解后,又重新缝合进了新的叙事里,构成更为迷人的故事结构。
在电影文本中,有一条刺眼的缝隙,让人难以自抑地窥探——作为开场标识的片头字幕为什么要在影片开始40分钟后才出现?
以字幕“两年后”作为时间上的分野,家福似乎只是打了个盹儿,从方向盘上醒来,他开着他的红色SAAB 900T 重新启程。
墨菲斯——吗啡家福在车里睡着之前的剪辑顺序依次为:舞台公演多语种版的《万尼亚舅舅》、家福在后台压抑地抽泣、家福驾驶着他的车行驶在夜路上、听着音(亡妻)为他录制的《万尼亚舅舅》的对白磁带、出现字幕“两年后”、未知视点——音独自在桌前录制《万尼亚舅舅》对白时的背影、音不带情感地诵读对白的嘴型特写、黑场。
再次渐显的画面,是家福趴在方向盘上醒来,他将驾驶着他的车长途奔波到另一个地方筹备他的舞台剧——《万尼亚舅舅》。
从舞台到舞台,家福始终没走出《万尼亚舅舅》,他把自己封印进一百年前的经典戏剧文本。
在音的声音里,家福主动沉沦,亡妻的声音附着在亡者的文本中,令他不能自拔。
广岛戏剧祭上即将公演的《万尼亚舅舅》,家福的身份是被邀请来的“导演”,握有选择演员、分配角色、诠释文本、调度场面等所有权力,他是他自己的Morpheus(墨菲斯),与死魂灵们共舞了两年多,没有任何人能挑战他对这一文本的话语权,他心甘情愿甚至是自觉地继续活在这一戏剧文本的morphine(吗啡)中,作为一个活死人。
强行违背高槻的意愿、专断地安排他出演万尼亚,是家福来到广岛之后做出的第一个叙事意义上的行为。
高槻报名的角色是《万尼亚舅舅》里的医生,阿斯特罗夫,一个引诱了教授夫人并且夺走了她的心的男人;高槻被家福强行安排的角色是万尼亚,恋慕着教授续弦的年轻妻子、嫉恨着教授——他死去妹妹的丈夫、甘愿自我牺牲并被教授剥削着生命和金钱。
这样一个自我抑制的、扭曲的受害者,之前一直由家福自己饰演。
透过广岛的剧院负责人的态度可知,家福先生是万尼亚这一角色的唯一理想演员、无可取代。
在高槻出事后,这位剧院负责人几乎是胁迫着家福“顶替”出演万尼亚。
家福,一个自我放逐在《万尼亚舅舅》文本里的活死人,借导演的权力向高槻复仇,他曾目击自己的妻子——音——《万尼亚舅舅》对白的声音磁带的录制者,在自己的家里与高槻偷情。
在那之后,万尼亚这一角色就成了一个诅咒,家福把自己缝进了这一游走在舞台上的亡魂躯体之中。
“互文”带给创作者和观众的快感,始于对应关系:面试的表演场景,刚好是阿斯特罗夫情难自抑地引诱了叶列娜(教授年轻的妻子),而沉湎于情欲中的二人刚好被曾经的万尼亚——家福再次目击,高槻——阿斯特罗夫、音——叶列娜、家福——万尼亚,构成残酷的对仗关系。
家福失态地摔了椅子、当即叫停高槻的吻戏。
“互文”带来的快感不止于此,真正产生对话并且超越元文本意义的,是错置或者重置对仗关系。
家福下意识地行使了他作为梦之神墨菲斯的神力,他要摆布并且亲眼看到高槻(万尼亚)目击到他所爱的叶列娜、他的青春和他的理想所系的女神把脸埋进另一个男人(阿斯特罗夫)的怀里。
对于一个创作者来说,还有什么能比冠冕堂皇地摆布情敌更能享受复仇快感?
《万尼亚舅舅》里最有魅力的角色是阿斯特罗夫,他是个真正“活着”的人,他强壮、充满动力、为生命奔忙,治病救人的同时也会因治死了人沮丧酗酒,拼命挽救被砍伐的原始林地、以科学的精神和方式绘制着森林消亡的地图……索尼娅和叶列娜都爱他,他的声音、他的气息和他的步伐,是她们——本能拥抱生命却眼看着自己陷落进脚下生活的年轻女性对生命力——的追求。
在契诃夫的剧本里,阿斯特罗夫只是过客,他的步伐不能停驻在生活里,他注定要追逐生命本身。
曾经身为医生的契诃夫,以剧作家的悲悯,留给世人的是索尼娅和万尼亚。
被封印的聆听者、被复活的叙事者家福第一次听磁带,是在前往机场的路上,为了筹备舞台剧并能够始终沉浸在文本中,他请音为他录制了《万尼亚舅舅》的对白。
听磁带的过程是单向对话的过程,音在诵读角色对白的时候,会专门为万尼亚的台词留下间隙,家福在开车时可以在这些间隙中诵出万尼亚的台词,严丝合缝。
家福与音之间的默契超越了夫妻关系,也不同于亲密朋友间的关系,二人在磁带里融为一体。
家福引以为傲地在其后的“叙事”里把音和他绑成一个主体,他在和高槻的对话里饱含着优越感地铺设潜台词:他和音之间的关系早超越了夫妻,并不是高槻这样的人能插得进来的。
这是家福由衷的骄傲,同时也是他抵抗妻子出轨真相的护心镜。
此外,家福和音曾经共同蒙受丧女的悲恸,并永远共同被包裹在失去未来生命的阴霾里。
其实,这一苦难对家福的分量,远非悲恸,而是另一意义的“二人一体”。
就在家福目睹了音的出轨之后,他们一起去参加了女儿的忌辰,这一举动似乎在说明着关系维持下去的理由。
音去世两年后,家福和高槻在SAAB 900T 后座上的对话,家福平淡地讲述了他与音共同熬过炼狱的事实,并且暗示了这一羁绊远高于亲密关系包含的情欲和爱欲。
就像《万尼亚舅舅》的对白录音带,爱女的早夭,固置了家福与音之间的联结。
这种基于“死亡”的联结,更恰当的概括应是:束缚。
在音猝死当天的早晨,她曾经嘱咐过家福,晚上有事要认真谈一谈。
家福回到家,发现了妻子的遗体,他“侥幸”躲过了一次直面惨烈真相的契机——如果不是蛛网膜出血,音很可能对家福坦陈她的出轨。
也正因为这次意外,家福才得以封印真相,并且在意识里强行避开了妻子和他“并非一体”的事实,他以录音带里的声音和万尼亚的文本麻醉着自己,带着对“完美”亡妻的哀悼、带着对自己的可怜,继续活下去。
视觉上,这一“自欺”的时刻,呈现为家福看到的镜像。
当时他因为航班问题推迟了出国,回家进门,家福经由镜子看到音正在和高槻共同陶醉着肉欲。
那一刻的家福的视点里,妻子和她的情人始终在镜子里,直到家福悄声离去她们都不知情。
其间,出现过一个反打的镜头,是镜中错愕的家福,那一视点既非某个角色的主观视点、也不是第三人称视点。
角度和位置,更接近于音的视点看到镜中的家福,但是,在客观事实上,音全程都紧闭双眼享受着肉体之欢,她并未察觉家福的存在。
这一“吊诡”的“反打”,缝合的对象究竟是观众还是家福?
家福被置于镜子里,他成了自己的“他者”,自此他把发现了真相的自己封印进了镜像之中、也同时封印了出轨的妻子的镜像。
除了《DRIVE MY CAR》,在村上春树短篇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里有另一篇故事——《雪哈拉沙德》(译名参考自赖明珠译本,即另一译本的《山鲁佐德》)也被滨口龙介拿来植入到“音”的角色里。
电影《驾驶我的车》,开场的情境就是音以一贯的不带感情色彩的语调讲述着一个故事:暗恋着高中同学的女生经常翘课潜入到对方的家里,呆上一阵子,留下不易被发觉的某种“痕迹”再离开。
这一故事的开头,是音在与家福做爱之后讲给他听的。
聆听着故事的家福就把故事的细节一一记下来,事后再复述给音,音再继续整理成剧本。
凭借这些文本,音参加剧本比赛成为了编剧,并继续创作。
家福目击了音的出轨之后,两人上床的时候,音随着身体的高潮也把这个故事推到了高潮段落,然而次日早晨她问家福故事的细节时,却被告之“没记住”。
极富意味的镜头是,家福用前臂遮住自己的双眼与妻子做爱,他拒绝了和音的真正联结。
家福以这样的方式,打破了他和音之间的默契,报复了出轨的音。
次日晚上,音猝死,这一故事也“死”在家福的记忆中。
两年后,家福和高槻在车上对话,故事有了另一个方向的突转。
原本,家福是想故意压高槻一头,想告诉他:家福和音之间除了共同走过炼狱之外,还有一重超越了性欲的亲密关系,那就是:作为叙事者的音通过肉体之欢即兴讲述故事,作为聆听者的家福记录故事——二人一体,共同创作了音的剧本,音以此成为出色的剧作家。
这毫无疑问又是家福的自欺之梦。
家福没想到的是,高槻作为另一个聆听者,续上了音创作的故事,并且使之完整成篇。
毫无疑问,这一故事也是村上春树大多数故事指向的:世界上的某些地方曾经发生过至暗的反人类的行为,但那个地方的人们从未真正反思、至今仍在和平繁荣的表象下若无其事地生活,黑暗的历史成为禁语,那黑洞一般的真相被每个人共谋着掩盖。
作为如此震撼人心的故事的叙述者,音已经不在人世,是高槻重新讲述并“复活”了她的故事,让她的作品生命得以延续——毕竟车上还有渡利也听到了——只要有倾听者,故事就能活下去。
司机渡利在其后对家福说的话,刚好印证了:经由高槻的讲述,渡利倾听并且开始思考这个故事,进而对音、高槻有了自己的独立判断。
被他者听到、甚至启发了他者,这也正是音的作品生命延续的意义。
至此,家福的封印——或者如他自己所说的“杀死”音的行为——也就被破除了。
鉴于音只在做爱时创作故事,高槻之所以能复述完整,当然是以肉体为媒介,记录并补完了她的作品。
音受到肉体——生命刺激而生发的创作,得以由肉体——生命的结合而存续。
高槻的存在,祛魅了家福自怜的说法,并且以最原始的方式——性交中的身体状态记录下的故事——还原出了一个更为完整但是并不完美的音。
在家福的车里,音的故事终于战胜了家福控制下的音的声音,音也被“复活”成为一个完整的女性形象。
渡利后来温柔质问家福:“为什么就不能接受一个既爱着你也和其他男人上床的音小姐的存在呢?
”这句话刺破了家福的梦之铠甲,让他哭了出来,并且承认“自己被深深地伤害了”这一事实。
被凝视的舞台、被侵入的后台《万尼亚舅舅》这一经典文本,在滨口龙介的电影文本里被激发出更出人意料的力量,远远超越了村上春树的短篇小说文本所能承载的限度。
滨口龙介充分调动了契诃夫原作的各个层次,解构了其中的空间、语言、时代性,甚至打破了戏剧的媒介——舞台本身的属性,并将之重构为某种对话或理解的可能性,试探着敲开当下人的——由于主体与他者不可调和的对立所造成的——孤独而自恋的茧房。
在长达两年的时间里,家福把自己困在他的SAAB 900T 里,困在磁带播放出的音的声音文本里。
在第一个“他者”被塞进他的空间之前,他都以视而不见的姿态照例播放着音留下的声音文本。
在初到广岛的几日里,临时司机渡利对家福而言是如同空气一般的存在。
渡利出于职业操守,以及对家福爱车态度的尊重,从不擅自进入那辆红色的古董车。
家福对《万尼亚舅舅》的“筹备”,可以说是每天都在进行,他的车就是排练场。
两年间,他每日都在和那些被妻子赋予声音的魂灵们对话。
在选定演员之后,家福顺理成章地继续以文本为指归,在他的命令下,所有的演员都要不停地围读经典文本,去除带感情色彩和表演痕迹——正如音在录音带里的状态。
有演员背地里抱怨围读“像诵经一样”!
围读会的布局,刚好框死了视觉空间,家福把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主创全部封印到不带丝毫感情的文本之中,时间被模糊,个性被抹杀。
家福尤其盯紧高槻,多次粗暴纠正他的表演意识,令他“只能和文本对话”,并且无视演员们的抗议(詹尼丝曾用英语说“我们不是机器人”)。
李允儿(索尼娅),第一个攻破了家福的壁垒。
滨口龙介特地铺排了一场“道歉”的家宴,家福被拉进一个幸福的家庭,同去的还有将会成为家福亡女镜像的渡利。
在家宴里,李允儿——索尼娅以身体的而非声音的交流方式破除了家福的语言习惯,让向来以“聆听者”自诩的家福捉襟见肘。
一番“对话”下来,家福被李允儿夺走了话语权。
这是一场精心安排的语言隔阂的突破:先是由李允儿——索尼娅以手语(身体的)表达,经由她的丈夫——导演助理尹秀翻译为日语,再转述到家福——导演这里。
对话间,家福得知李允儿曾怀孕流产,她也不再是一名舞者。
为了走出阴霾,李允儿随尹秀赴日,鼓起勇气报名了《万尼亚舅舅》。
在家福面前,他俩是一对更为完美的患难夫妻,他们的家里养狗、种菜、享受烹饪,一切都是家福和音所缺失的。
家的影调在视觉上暖到极致,是前四十分钟里家福和音所处的所有空间的反面。
李允儿和尹秀共同经营的完美家庭,是家福和音永远无法企及的乌托邦。
此后,李允儿调皮地要求家福尽量多夸夸演员们,家福罕见地大笑不止。
回驻地的路上,家福与渡利谈起了各自的羁绊,家福活在对妻子的美化叙事里,渡利则感恩母亲教会她驾驶。
尽管交流的是各自的自欺幻觉,他们之间还是发生了能被称之为“交流”的对话,而这刚好是在感叹了李允儿和尹秀“是多么好的一对儿”之后。
次日,家福居然真的破格,暂时抛开剧本围读,让演员们代入角色去排演几个段落。
这一排演行为,止于高槻和詹尼丝迟到后糟糕的表演。
面对高槻,家福还有坎儿没迈过去,他让大伙儿再次回归到剧本围读,桌子被重新围起来,所有人又再度被困。
第二个让家福破例的是司机渡利。
在和渡利“参观”过广岛的垃圾处理厂之后的一天,家福把整组演员带到了户外、带到了渡利眼前,让渡利看到了排演。
索尼娅和叶列娜在温暖的大自然里,在接近古典戏剧剧场的空间中,找到了文本之外的某些东西。
此后,高槻受困于自己迟迟无法进入万尼亚这一角色,再次邀家福喝酒。
回程中,家福的车里破天荒坐下了三个人(此前要么是自己、要么是家福和音、要么是家福和渡利——关系也就只限于驾驶员和乘客)。
高槻补完了音的故事,彻底颠覆了家福精心钩织的文本之茧。
次日,演员们开始带妆彩排,高槻的表演得到了家福的称赞,却被警察带走。
高槻——以身体直感为行动本能的青年演员、音的情人、音的故事的另一“聆听者”——出于愤怒本能误杀了偷拍他的路人。
一个很可能是过激的但却是全新的“万尼亚”就此不见,家福只能重新面对他逃避许久的角色。
家福与高槻,这两个万尼亚,第一次见面是在《等待戈多》的后台化妆室,音领着高槻拜见家福,在不容他人踏足的空间,家福把音和高槻都隔绝在了门外。
两个万尼亚最后一次见面是在舞台,家福作为凝视者,看着高槻成功地甚至是超越地诠释了本该是家福的角色——万尼亚,发出了由衷的赞赏。
这一对仗与错置,再次把万尼亚和家福缝在一起,家福利用《万尼亚舅舅》的文本催眠了自己,又必然通过这一文本对他和音的关系祛魅、对他把自己缝合进万尼亚的这一自怜的心态祛魅。
经由北海道之行,《万尼亚舅舅》公演,这次公演是对《万尼亚舅舅》(音去世后)的首演的一次颠覆:首演的万尼亚独自在后台泣不成声,第二次的万尼亚在后台被教授拍肩鼓励;第一次的万尼亚没有观众、台下一片漆黑,第二次的万尼亚出现了多次、多角度的不同的凝视者——从后台的詹尼丝看着闭路电视、到观众席上的渡利和尹秀等人的凝视。
在和渡利共同直面他们各自的曾经的创痛之后,家福的舞台空间得以开放,形成真正意义的纵深空间。
在李允儿——索尼娅的手语引导下,家福——万尼亚被催眠般地“聆听”着手语台词——在音的录音里从未出现过的台词——“我们要继续活下去”——正是此前家福对渡利所说的话。
此刻的镜头,前景是索尼娅安抚万尼亚、后景纵深处是渡利的凝望。
家福从舞台回到舞台,重新诠释了《万尼亚舅舅》的文本。
“活下去”的台词段落,通过李允儿——索尼娅的手语,传递给家福和渡利,被他们真正“聆听”到。
在“巴别塔”的废墟上与依赖身体本能的高槻不同,家福依赖语言、信奉理智,自律到冷漠的程度。
两人之间曾有一段充满了戏谑的对白:高槻因为迟到向家福道歉,说自己去“听”詹尼丝倾诉烦恼,家福当即质疑他“明明连语言都不通”,高槻的回答则是“所以上了床”(大意)。
看似戏谑的回答,揭示了高槻的聆听才是真正的“聆听”。
到后来,在车上的对话,高槻道出了对音的仰慕,而这份爱的前提并非纯粹的肉欲,高槻对音有着他自己的观察和体认,他的结论被局外人——渡利所认同。
倾听了高槻对家福的剖白,渡利告诉家福:她能感觉到高槻说的话是发自心底的。
语言不通,是否就妨碍沟通?
家福一直沉迷的《万尼亚舅舅》,其对白表现方式是来自各地的演员以各自的母语沟通。
家福一直强制演员们反复“围读”剧本,在各自语言存在先天隔阂的前提下,每一位演员就只能自说自话,独自与自己所扮演的角色进行自呓般的“对话”,而不是与他者进行交流。
家福从李允儿和尹秀的家里回到驻地后,开始研究其他演员的语言,对叶列娜——詹尼丝的对白部分进行标注,这一举动在视觉上正是家福开始跨越鸿沟的尝试。
影片中,家福出演过《等待戈多》,是一种实验性的戏剧,艾斯特拉贡和弗拉基米尔语言不通、自说自话。
当时,家福以日语和另一角色以印尼语“对话”,引发台下观众的笑声。
尽管这出戏否认了沟通的意义,却没有否认“沟通”的事实。
最后的《万尼亚舅舅》,角色之间同样是各说各话,最极端的是索尼娅用手语,但也正是索尼娅的手语引导着万尼亚走出幻灭和自弃情绪。
滨口龙介借此给出了沟通的可能——以身体而非语言沟通,打破自我建构的镜像,让自说自话的人能透过身体的冲突和借由身体去“聆听”、去发现并走近他者。
在影片中,舞台犹如“巴别塔”的废墟,发生于其上的交流可能超越语言的沟壑,达成真正的理解。
在《那些欢乐时光》里,滨口龙介回顾电影《欢乐时光》的创作历程多次谈到“聆听”、“身体”、“围读”、“通往肺腑”……他的“表演工作坊”花了很长时间让演员们彼此“聆听”——并不是简单地听对方说话。
滨口龙介在书里说:“在一种被人倾听的实感之中,人们发出‘美好的声音’——让原本真假难辨的‘叙述(欺骗)’有了可信度,让人觉得那些叙述表现着叙述者自身的真实。
我试着把这种‘美好的声音’移植到我自己一直以来从事的领域——剧情电影的时空。
”这一说法的语境,是滨口龙介曾经到东北地区拍摄地震灾后专题纪录片时,发现叙述者之间超越了历史时间空间的彼此倾听。
进而,滨口龙介悟到了他的表演方法。
可以说,影片中对《万尼亚舅舅》的排演,以及家福和渡利相携着重新直面过去的段落,都贯彻了滨口龙介的这一理念。
家福缺席的尾声部分,渡利独自走在充斥着异域语言符号的迷宫般的超市里,她自如地以韩语购物、结账,开着曾经只属于家福的红色SAAB 900T ,车里还有一只属于她自己的狗。
渡利不再是孤身一人,行驶在异域的公路上。
如家福所言:要是女儿活到今天,刚好与渡利同岁。
渡利美纱纪在电影文本里是家福永远缺失的女儿的镜像,她唤醒了家福对“他者”的关注,先是侵入了家福的车(作为保护壳的移动茧房),继而又成为音的语音文本的另一个聆听者。
作为局外人的渡利还听到了家福对过去的自叙、家福对高槻的报复性的叙述、高槻对音的叙述。
不止于此,渡利在家福认可了她能做司机之后,还允许她进一步侵入(车内吸烟),她还对音的声音和行事风格甚至为人印象做出了独到的虽未谋面却冷静客观的同为女性立场的读解。
渡利之所以能让家福心甘情愿地“驾驶我的车”,成为真正意义上侵入了家福的他者,绝非只是因为年龄上的巧合,而是因为她和家福各自被亲密关系严重伤害过,并且都建构了另一套叙事,她俩都封印着被伤害的真相,甚至,也都保存着通往幽暗处的入口。
对家福而言,创痛的口子是音诵读的《万尼亚舅舅》的语音文本,他带着它随时收听,像任何人都会抠破结痂的伤口——上瘾地屡次抠出血——再等待结痂——再次抠破,家福就是要一遍又一遍地听着“音”,催眠的同时享受着被伤害的痛感。
渡利始终保留着她左颊上的一道显眼的疤痕,那是她“杀死”妈妈留下的印痕,她故意不做祛疤手术,让自己随时能惩罚自己,也沉迷于这样的自己。
尽管家福和渡利都曾自欺地编织了另一套叙事——在他们的叙述中,音是默契的伴侣、妈妈是渡利的驾驶老师和唯一的依靠——家福和渡利却也同时留住了这一创口,他们随时都能打开通往过去幽暗世界的门。
正如村上春树《刺杀骑士团长》的“井”、《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的胖女郎守候的入口、《舞!
舞!
舞!
》里海豚宾馆漆黑的第16层……黑暗世界的入口一直都在,有些人选择视而不见,有些人结伙拼命掩盖,有些人则会一直带着它、直到那个自我唤醒的契机出现。
回到北海道的上十二泷村,面对被泥石流掩埋住的“家”的废墟,家福和渡利直视自己的深渊,他和她都被各自的挚爱——妻子和妈妈——深深伤害,也都以自己的方式“杀死”了她们——音和“佐知”(妈妈分裂出的另一人格、渡利唯一的朋友)。
家福说:“活着的人永远不会忘记那些死去的人,无论是以哪种形式。
他们永远也不会忘记。
我和你,也会一直这样活下去。
”家福和渡利接纳了那个不可原谅的自己,呓语着脱胎于《万尼亚舅舅》里的台词——“我们一定要活下去”,相互紧紧拥抱住对方,各自的他者。
现代性与导演意志
《 ドライブ・マイ・カー》这种看起来像是悼亡、亦或走出的电影,总因为车的广延与路的伸展,看起来叙述的是某种认识的转变:被动的转变、主动的转变、甚至无奈的转变、和解的转变......所有一切都源于现实的改变。
基于如此转变中所蕴含的现实意义,《 ドライブ・マイ・カー》或许也可以归结到公路电影,而不仅是因为看似道路和人生没有终点的“开放式”结局。
如此告别所谓过去与走向未来,总结起来,其实是找寻一个终极解释的过程。
如同家福在《等待戈多》对同演所说的台词一样:等戈多来了、我们就得救了。
至此,一直以探究亡妻生前留存秘密的家福,在一个已然孤苦一人的追寻旅途中,无非需要的是一段自我发现并建立生活新秩序的历程。
在家福与音的家庭中,女儿亡故后对破碎生活的重新认识,建立在他们本应该转变为父母又被迫退回夫妻的角色的扮演之中,简言之,与生活转变的戏剧性有关系,这种转变的现实看起来只与悼亡与失去有关,而与他们原来的生活无关,也就是说,如果女儿还活着,他们会是幸福但普通的一家而已。
从这个角度出发,当家福体悟实然事实与应然所想间存在着巨大的经验鸿沟之时,自我面对与自我发现毫无疑问必然重合,近结尾处互相拥抱的家福与渡利则必然充满悔恨与但又可以放下执念。
悔恨不在于曾经爱过而现在不爱,而在于自我发现:他以为为爱的自我牺牲,在一个被爱之人看来成为了悖论,即面对一个你也爱之人,你怎么会希望对方牺牲自我,而对方如果不自我牺牲,你又看不到对方爱你的证明。
因此作为鳏夫的家福一直不能放下作为亡妻音留下的“秘密”,其间最大的悲哀,既是渡利不解母亲为了与她更亲近是真的精神分裂,还是装精神分裂,依旧原意相信那份亲近的爱,是发自母亲的真心,但却在意外发生后,不愿去施救的决绝。
家福由此审视自己,其苦苦追寻的秘密,或许就是生活已然巨变后,自己对待妻子的一系列深思熟虑,其自我发现,直面心内真实后的放手,正是发现爱的{反义词}并不是恨,而是深思熟虑,是不爱。
这种深思熟虑,或许正是滨口龙介作为预备役大师“令人惊叹”的叙事水准逐渐走向成熟与完善的标志,从《 ドライブ・マイ・カー》的片情设计:家福与音的戏剧工作,甚至做爱、开车、日常对话都时刻与戏剧相伴,演员大部分时间进行着疏离的表演等等各种细节......都能看出滨口把戏剧形式用电影调度搬演到故事中,不断地悬置思绪、悬置情感,已达到延缓其落实的目的。
这在某称程度上,或许可以概括为《 ドライブ・マイ・カー》所谓的作者气质,而愈是深入故事,愈是可以发现故事的展开、收束,都是以面对和发现后的认识为中心,汇聚到一点后,再展开反讽,完成升华,电影虽然于此结束,不过故事依旧可以继续,超越所谓影像世界,直指现实中每个观者,从而延宕出更深远的现实意义。
就像电影中大书特书的戏剧:万尼亚舅舅,看着姐夫谢列勃里雅科夫教授,那个他献出自己最好年华服侍一生的偶像,偕着年轻的续弦妻子来到庄园,但他的著作没有一行会流传后世,他无声无息,是一个十足的废物,自己一直信以为真并奉献一生的生活失去了意义,被“毁了”的万尼亚舅舅,在激愤之下向教授开了枪。
于此,为了挽救自己,和面对尼采所批判的虚无主义:这种即便无数安息日的道德点缀也不能掩饰的对人类本身的巨大诋毁。
此情此景中西岛俊秀饰演的家福,发现自己对待亡妻用深思熟虑填满所有本应因缺乏才产生的无爱之爱,重新建立生活超级秩序的终极解释当然就十分合理且必要唯一。
但对于戏剧来说,尤其是电影中的《万尼亚舅舅》与《等待戈多》,其主题中人类精神危机和生活意义缺失的困境所呈现出的面相,却并非是收束到一个核心认识的奇点之上,无可避免地,滨口深思熟虑想要达成的生活新秩序与戏剧调度可能也并不会收束到某个终结解释的自然必然之上,故事与形式间一定会存在着充满维度的张力。
其他的可能性总是存在的。
正如滨口如果要用{无爱}&{深思熟虑}来与观者进行沟通且建立表达,那就不仅需要有定义的一致,而且还要有判断上的一致。
结局中,家福还是去饰演了万尼亚舅舅,这似乎表示了,对过往放手是一回事,而获得对过往放手的结果则是另外一回事,但实际却并非如此,我们所谓的“放手”,也是由已然放手这个结果中的某种标准的恒常性决定的。
在电影中,家福可以对自己下命令、可以服从自己、可以惩罚和责备自己、可以对自己提问并给与解答、可以时刻提醒自己走出阴影......我们甚至看到了看起来句读排演,但实际上用各自不能直接沟通的语言在进行独白(用各自不相同的语言的词语甚至肢体的动作)的一众演员们,就像自说自话一般的在实际的“自言自语”,观察他们并聆听他们的观者们,也可能成功地将他们的语言翻译成我们的语言。
生活中,我们也不难想象这样一种语言,其所指的他/她的感情、情绪、内在经验、感觉等只有说话的人自己才知道,是他/她的私人感觉,因此除他/她之外的其他人不可能懂得这种语言,而如果这种私有语言是可能的,其最有用之处,大概就是用来表达私有感觉了。
显而易见,即便家福与高槻面对的是同一个爱人的离世,家福与渡利面对是同样至亲的死亡,家福与高槻和渡利的快乐或痛苦也会是非常不同的。
那么词语、动作肢体构成的“词语 ”与 被命名的感情、情绪、内在经验、感觉之间,也就是名称与被命名的东西之间的联系是怎么建立的?
这个问题也就是:人是怎么学会名称例如“无爱”一词的意义的?
一种可能性是,词与感觉间原始、自然的表达相联系并且用在了这些地方:妻子在丧女之后频繁出轨,丈夫没有离婚,选择了隐忍,时刻深思熟虑怎样面对自己依恋但失常的妻子;不知道母亲精神的真实状况,面对对自己时好时坏的巨大差别,女儿时常感觉厌恶,但又不愿离开,总是深思熟虑如何面对自己不知所措的母亲.........那么{无爱}这个词实际上指的就是{深思熟虑}吗?
正相反,深思熟虑的言语表达代替了无爱,而不是描述了无爱。
这时只有我知道我是否还有爱,其他人只能猜测这句话,从一个方面来说是错的,而从另一方面来说则无意义。
因为我们不能说其他人仅仅从我的行为举止来获知我的感觉的,对于我,并不能说我知道了我的感觉,而是说我就有感觉就已然足够,因为感觉于我就是直接得到的,此时的“知道”是从爱或不爱的环境和外现的公共性推断出来的。
所以深思熟虑,并不是在描述家福和渡利无爱的感觉,而是无爱感觉的一种外在表现。
前文所述大量用戏剧台词融合电影内的现实生活的映射;明显只对银幕前的电影观众有效的排演段落、表演等调度手段,很大程度上故意制造了环境外现和内在感觉的混杂。
所以,“此时此刻,只有你自己才知道你是否还有爱”这句再明显不过的语法错误表达,只在向别人说明爱或不爱的“意向”一词意义时才会说,“意向”这个词在此时面向一个人自己的时候,这个词极易隐没的内在语法、说话者(隐藏作者)必然被误解的深邃广袤之经验表达才会消失,也只有此时高槻讲述音的完整后续故事给家福听的私有感觉才消失;渡利向家福诉说自己母亲死亡真相的私有感觉才消失;家福一直拒演万尼亚舅舅,拒绝面对虚无诘问的私有感觉才消失......此时此刻,此处的“知道”凸显着意向永远可以被怀疑的无限推演才能休止。
从可以穷尽的有限环境与外现出发,妻子与母亲离世,就是不能逃避的公共外在,人的私有感觉能成立的根本,并不是每个人拥有他/她自己的范本和说辞,而是没有人知道究竟其他人有的也是这个还是另外的某种东西。
我们用“我无法想象{只有自己知道是否还有爱}的相反情形”,来抵挡私有感觉这样的语法命题,此时语言与感觉间相互联系的自然,是滨口将戏剧形式交给了作者性设计后,契科夫让舞台出离情节,把角色心理交给了观者真实与隐忍的自然必然,也是现代世界中被人们奉若圭臬的自爱自欺欺人的假象破灭后,依旧需要真正的爱、需要亲密关系的必然自然。
相视而行,戏剧处于生活 与 戏剧就是生活般人生如戏的生活形式,没有爱过的人依然可以懂爱,这是爱的知识与爱的经验的区别,不过它们都建基于活着的整体的人。
所谓自我面对于自我发现中的自我,并不提供任何显像、外现和公共性给我们,它们只是语法构造的错误指摘。
而这个世界上,当然有人愧疚,而觉得自己没犯什么错误,都是别人的无情与失责;当然有人觉得抑郁,而觉得没什么原因,甚至觉得是生理的病。
此时产生的语法命题,是愧疚的语法中就包含着错误,是抑郁的语法中就包含着病态,相信问题的特殊,相信问题背后藏有特殊的本质,当然就可以逃避和拒绝一个人的愧疚其实就是犯了错,一个人的抑郁就是有来由的这样的视角。
最难的事,莫过于不自欺。
最终,渡利可以看透家福的疼痛,家福也能明白渡利隐忍的伤口,并不是因为感觉的共通,而是用于描述这种感受、促使互相的理解的途径,在语言中早已存在,是语言外构的共通,是公共性,是总有的另一种可能,是别的视角,是他人。
当人选择不孤独自爱的时候,去追问{爱是什么},我们从不去直接回答它是什么,而都是在回答{爱不是什么},因为自爱的不可经验,只有语法概念不断强化的现实信念,而否定性永不停歇的解蔽,可以给予他人与自己并不严苛的框架与规范,确定爱的确实,如同穿梭于日本这样一个施行左侧通行,都是右舵车的国家中,行于路上的左舵萨博,里面存在一个在车中宛若在生活中上演着和解的舞台独白的确实,在停下来时,车又真的只是一辆车而已,但其中的人和故事,早已不是如此。
车选得非常应景,Saab的品牌特质和男主非常契合——理性,内敛,进取,外加些许直男。
这部Saab 900 Turbo曾经作为詹姆斯·邦德的坐骑出现在80年代早期的三部《007》小说——License Renewed(1981),For Special Services(1982)和Icebreaker(1983)中,也侧面暗示了男主曾经事业的辉煌。
此车技术非常超前,以至于油管上有人将其称为“那个时代的特斯拉”:1. Turbo,即涡轮增压技术。
现在已经普及的涡轮增压技术,简单来说,就是通过排气气流驱动一个压缩机,将空气压缩送入气缸,使得小型发动机能够产生更大的动力。
Saab不是这项技术的发明者,也不是第一个把涡轮增压应用于汽车的制造商,但却是第一个将这项技术大规模生产的汽车制造商。
涡轮增压技术的普及最大的问题在于耐久性,为了向公众证明自身技术的可靠性,Saab于1986年在美国Talladega环形跑道进行了一项世界纪录挑战,使用原装市售车辆,只换人不换车,连续高速行驶16天,累计里程80000公里, 平均时速213.691公里/小时,这个将近40年前的纪录放在今天来看都多少有些魔幻。
但这代表了Saab的品牌特质——技术与进取。
2. 迥异的动力系统的布置形式。
笔者第一次看到Saab 900的设计差点惊掉了下巴。
先简单进行一下科普,对于传动内燃机汽车来说,发动机/变速箱经典的摆放形式基本有两种:横置——发动机/变速箱轴线与车轴平行,纵置——发动机/变速箱轴线与车轴呈90度角。
产生这样区别的原因在于驱动轴的位置,如果使用前轮驱动,发动机横置可以最大限度的利用空间;反之如果采用后轮驱动,那么纵置便更有利于布置中央传动轴。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前轮驱动结构不能使用纵置发动机布局,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奥迪,因为奥迪兼有前轮驱动和四轮驱动两种驱动形式,因此奥迪有理由使用前置发动机纵置结构,但随之带来的问题是,变速箱结构会更加复杂。
Saab 900 Turbo的设计非常有趣,首先和传统发动机/变速箱串联式设计不同,发动机和变速箱为上下布置,即发动机被变速箱顶起直接装配在变速箱上方,这样变速箱上端盖可以直接作为发动机的油底壳,同时可以压缩纵向空间,非常聪明,但随之带来的问题是,整个动力总成的重心太高,以及整机高度过高塞不进机舱,对此Saab的解决方案是,将直列4缸引擎倾斜摆放,解决高度和重心问题;其次是离合器的位置,用作动力接合/切断的离合器通常位于发动机变速箱之间,这也导致维修更换异常困难——需要将整个发动机/变速箱拆下,Saab的设计实际是将发动机沿纵轴线调转了180度,再通过链条连接发动机曲轴和变速箱输入轴,也就是通常向后的离合器被转到了车头的位置,非常易于维修。
目前为止我还没见到过第二台这种设计的前轮驱动汽车。
3. 发动机盖开启方式。
浑身都是戏的这车连发动机盖的开启方式都和正常车不一样,正常车是向前,而这车是向后的——和很多跑车一样。
开启方式异常复杂,解锁后需要先将整个机盖整体向前拉,然后向上翻转,但姿态非常艺术。
4. 独特的钥匙孔位置。
保时捷和Saab应该是世界上唯二两家钥匙孔不在转向柱上的汽车制造商。
保时捷的钥匙孔在转向柱左边的中控台上,Saab则改到了手刹前面。
造飞机的瑞典工程师认为,这样的设计在碰撞中可以提升安全性。
5. 手刹。
是的你没看错,现在世界上99%的汽车,手刹都是作用在两个后轮上的,而Saab 900的前期款相反,作用在两个前轮上。
Saab的工程师就是这么与众不同,美国人很喜欢在自家门口的斜坡上把一个车轴支起来自己修车,一些比较倒霉的车主因此经历了特技时刻。
6. 左舵。
细心的人会观察到电影里的车是左舵的,而日本是个左侧行驶的国家,也就是说正常应该是右舵。
这里有一个梗,日本虽然名义上为右舵但并不排斥左舵车上牌,于是路上出现很多诸如奔驰S之类的左舵的进口车。
另一个点是,Saab 900这部车实际上存在符合日本法规的右舵版本供应英国市场,但电影中呈现的依旧是原汁原味的左舵版,而且选择了一台大红色,在日本的雪中非常漂亮,要知道在欧洲市场红色并不是主流,Saab 900保有量大的颜色是黑白银。
最后插句题外话,在右舵国家里开左舵车始终什么体验?
首先,会很不方便,比如停车场入口机器是在反方向的副驾驶一侧;其次会有安全隐患,无论左侧还是右侧通行,不变的是主驾驶永远靠近路中央,片中这种开法相当于坐在副驾驶开车,视野是严重受限的,也许主角的车祸于此也有关。
同理,副驾会被移动到路中央,本来是看路边风景的结果看到的确实对象车冲过来,笔者曾经在德国搭乘一台右舵英国牌照的车,说实话作为一个老司机坐在副驾差点被吓尿。
7. 片中渣男小白脸开的是沃尔沃V40,沃尔沃整个产品线里最低端的产品,也是一部瑞典车,符合他的人设。
仔细观察可以发现台湾女坐在外侧,因此这部沃尔沃是符合日本道路规范的右舵车,和主角的Saab也算是遥相呼应。
从两车并行的镜头看,小白脸的沃尔沃在慢车道,主角的Saab在超车道,在被超车时突然加大油门非常不礼貌,多少可以反映出渣男的心绪,最后不出意外的在下一个弯道撞了。
前几天诺贝尔文学奖刚刚揭晓——
结果公布当晚,#村上春树又陪跑一度登顶微博热搜,搜索量是#2021年诺贝尔文学奖揭晓的近两倍。
虽然“陪跑”本质上就是个伪命题(诺奖提名有50年的保密期),但并不妨碍大家狂欢玩梗。
然而,东边不亮西边亮。
虽然诺奖铩羽而归,但是根据他小说改编的电影,即将代表日本角逐奥斯卡!
而这部作品早前已经在今年的戛纳电影节上斩获了最佳编剧奖,今天就来一起看看这部——
本片根据村上春树的同名短篇小说改编,最早发表于《文艺春秋》(2013年12月号),由日本近年叱咤国际影坛的当红炸子鸡滨口龙介(《间谍之妻》《欢乐时光》《偶然与想象》)执导。
故事走向基本上忠实于原文,风格上也刻意向村上春树标志性的简洁风格贴近。
但在剧作层面,滨口扩展了时间线、增加了额外的场景、原创了重要的配角、深化了背景故事,并为这个略显戏剧性的结尾提供了一个真实可信的解决方案。
故事以一出发生在东京的悲剧作引。
家福是一位成功的演员和舞台剧导演,他制作的都是先锋实验性的多语言剧目,由他主演的贝克特著名剧目《等待戈多》正在公演。
与此同时,他还在着手准备在契诃夫的代表剧目《万尼亚舅舅》中担任主角。
他和妻子音的关系比较复杂,二人育有一女,但女儿却在二十年前因为肺炎去世。
音曾经是当红演员,但女儿离世后就不再接戏,转战幕后成为编剧。
生活中,夫妻二人将丧女之痛封存,他们非常有默契的谁都不去主动触碰,并约定不再要孩子。
工作中,二人也是互帮互助的伙伴。
妻子音会将丈夫的剧本录成磁带,家福开车时就会播放磁带跟妻子“对台词”。
而每当夫妻二人为爱鼓掌时,音的文思便如开闸的洪水一般,她会把想到的情节说出来,家福凭强大的记忆力把故事记住,之后再转述给音方便她成文。
然而平静的生活被家福的一次意外回家而打破。
他撞见妻子正在跟年轻的小鲜肉演员高槻激战正酣。
家福吓得赶紧退出去,生怕被妻子发现,就好像偷情的人是他一样。
因为他太爱妻子了,爱到可以抛弃自尊、忍受耻辱而选择云淡风轻、维持现状。
虽然这口气能咽下,但他远没有强大到可以漠视一切、气定神闲,驾车逃离时果然发生了车祸。
伤情无大碍,但却歪打正着诊断出了青光眼。
这个字面上的“盲点”在故事中起到了隐喻的作用,他选择无视和伪装,但却低估了最亲近之人的洞察力会有多么敏锐。
没想到率先戳破这层窗户纸的竟然是音,她想跟家福好好谈谈,惊慌失措的家福谎称自己有排练,从音的面前落荒而逃。
他漫无目的的在外兜了一整天,夜深了,退无可退的家福只能回家。
没想到在家等着他的,居然是妻子的尸体。
音突发脑淤血,死在了客厅地板上。
她把秘密也一起带进了坟墓里。
片名缓缓出现,经过了40分钟的铺垫,故事这才拉开序幕。
两年后,家福从东京来到了广岛,着手准备在戏剧节公演雄心勃勃的多语种《万尼亚舅舅》。
演员阵容将包括会说多种语言(甚至包括手语)的日本、中国台湾和韩国演员。
但他本人却没有出演万尼亚,因为他担心会暴露自己的情感。
而这个角色落在了音的前情人,高槻身上。
在这个特定的封闭小宇宙中,他们形成了一种尴尬的关系,二人虚假的友谊本质上也同样是一段逢场作戏。
二人共同爱着一个女人,而家福其实是想要借着“表演”这个撕开皮肉的机会,从高槻那里挖出已故妻子音身上更深层次的真相。
而与此同时,平行于片中这场戏中戏的封闭结构,还有另外一个隔绝孤立的空间。
因为戏剧节之前出现过主创人员交通肇事的恶性事件,所以主办方给家福强制配备了一名司机。
渡田美明。
一位沉默寡言、脾气倔强、烟不离手的年轻女子。
渡田堪称村上春树心中柏拉图式女孩的典型代表,她纯洁、神秘、干练,因自己的原生家庭而饱受创伤。
家福不愿私人空间被侵占,更不想将爱车(红色萨博900)交到他人手上,没想到渡田一针见血,家福不得不给她一个机会。
工作虽然平凡,但渡田却有着异常出众的专业技术。
正是这娴熟的车技征服了家福,最终接受了渡田成为他的司机。
所以,做出本片片名这个动作的,并不是车的主人。
而男主家福和司机渡田的关系,才是本片重点刻画的关键。
渡田异常自然地坐在主驾驶的位置,她无障碍地融入到这个私密环境当中。
某种意义上说,家福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了渡田。
而渡田的驾驶技术是如此的好,以至于家福经常忘记渡田的存在,甚至忘记自己是在车里。
二人逐渐从正式、疏离的工作交流渐渐转变为坦率、痛苦的互相忏悔。
而这种陌生人温柔的分享心底秘密的主题贯穿于导演的创作生涯当中,尤其是前作《偶然与想象》,内核高度一致。
滨口龙介之前的作品都在探讨人物对于身份的困惑,对自己在社会上所处的位置,更是在亲密关系中的角色和位置,这点也在本片中继续加以深化。
导演对爱情、谎言、婚姻、伤痛,以及舞台里外真相的刻画极尽细腻,恰到好处。
而车就像是一个中性的情感缓冲区,是一个鼓励坦率和揭露的领域。
只有在封闭、移动的空间里,亲密的交谈才得以进行。
最后在前往日本北部的一次雪地朝圣中,两个受伤的、冻得很深的灵魂最终帮助对方,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封闭的突破。
他们扒开伤痛,互相宣泄,最终归于平静的和解,完成了人物的成长。
导演滨口龙介擅长用极富文学感的手法来捕捉时间的流逝,和他长达317分钟的处女作《欢乐时光》相似,本片用3个小时的时长,铺展了一种漫无边际的疲惫感。
平淡的对话、漫长的独白、和看似永无止境的剧场排练都是实时展开的,虽然缺乏戏剧性的意义,但却大大增加了写实的质感。
最后的收尾更是余韵悠长,给了观众多种解读的空间。
虽然这部电影的核心出发点是背叛,但这个故事真正的精髓在于,我们生活中的任何希望,终归还是来源于彼此相互的信任。
导演借助村上春树在原文中对《万尼亚舅舅》简短的提及,将契诃夫剧目中的忧郁主题进行反复强调,最后落回到索尼娅的闭幕词中——在极度失望、极度悲观面前,人还是要坚忍地生活下去。
不难看出,《驾驶我的车》毫不掩饰地将电影节和艺术馆的观众做为目标受众,这就注定了不低的门槛和曲高和寡的命运。
但只要你给受伤的角色一个机会,代入他们开始了这段情感之旅,在导演强大的剧作和掌控力下,必然会唤起越来越强烈的共鸣。
无法客观评价,电影本身的精彩程度根本比不上我为了看它所经历的一波十三折。
真是太村上春树了。一直保持在文艺矫饰和现实可信相切的部分。戏中戏,内部台词和外部台词、心理活动的对照拼合得很好。
语言是途径,也是壁垒。正视自己才有可能理解他人,保持适当的距离是必要的,那反而是更适合引起共鸣的一种方式。从广岛到北海道的一路风景,昼与夜,雪和光,山和海,城市与村落,四宫秀俊的摄影一如既往地舒服。为了拍这部电影特意去考驾照的三浦透子,一直抽着烟面无表情的样子,却有着比主人公更强大而朴素的内心。她是鲜烈而纯粹的,观察着语言合适的出口,体认着彼此接近的时机。她不曾凸显自己的存在,但她又无处不在,她从驾驶者变成了车本身,给人安定感,又给人开阔感:物理与心境上的距离。滨口选角还是很绝,看上去每个人都不需要(表现出)演技,但又是百分百契合角色,这一点在日本导演里似乎独树一帜,确实厉害。
故事一开头我甚至以为他们是偷情 而不是夫妻 那场景那氛围 实在太不亲密了 刻意维持着距离 保持着冷漠 压抑着自己的感情 有点像日式的海边的曼彻斯特 通过万尼亚舅舅这部经典的剧作说出了这对夫妻内心真实的感受 带着自省的味道 也能探得出一些村上小说特有的色彩 但我真的没懂怎么能冲奥的…
的确具备实验性,很喜欢多语种话剧的这个尝试,逼格飙升,视听依然滨口美工。但不如[偶然与想象],这部稍有匠气,一千零一夜夫妻夜话与女司机的忘年交这两条线有点主次不明,究竟是drive my car还是sleep my wife有点扯不清楚。西岛五十岁依然可,这保养...台湾女的国语就有点让人出戏...
已阅
一般。资料馆排片讲究,前一场排《万尼亚》,下一场就是这部片,非常有助于对这部片的代入。片子整体感觉节奏不顺,中间公路片过于冗长,但最后的转变又过于仓促;述事逻辑也一般,那个年轻男生到底在干嘛,是在挑衅吗,中间我甚至怀疑他难道其实是爱男主么;除了主角三人,其他人又是完全的工具人,就…三小时真长啊… (ps电影票上的“学术放映”原来是无删减的意思,好家伙开场第一幕的几个画面投在巨大屏幕上,着实有点不适)
对不起,晕车了。
只想用台湾女的台词来形容这部电影,“哦天!真叫人受不了…” 很久没看过这么做作的电影了,最后的手语part尤其令人讨厌。日本人对于细碎情感掰开揉碎的表达方式,的确是在不停地挑战我的忍耐。
非常不喜欢结尾,到了废墟之后两个人把影片前面雾霭般的,那些神秘忧伤疏离的东西全部冲破,在结局用手语拖沓地又讲了一遍。
驾驶我的车,抱抱我的大狗,料理我种下的土豆,告诉所有人我的爱和痛苦,路过我一生的孤独和无聊。
3小时候的观影成本太高了,唯一亮点:台湾人衣服上醒目的美国国旗
2倍速都觉得太无聊,跟滨口龙介说再见,没有下一部了。
滨口龙介是近几年亚洲电影送给世界最好的礼物
预订年度最佳,其实还是滨口的一贯主题,我们如何从环境与他人施加的痛苦生活中找到自由,这也完美契合了契科夫的戏剧,所以这个与《万尼亚舅舅》互文的故事就显得如此地生动与感人,家福始终不能接受妻子早已不爱自己的事实,而高月对偷拍痛恨的原因也在于其无法直面真实自我的懦弱,在那场夜晚两个男人间于车上的对话场景中,人性冰山下隐藏的黑暗深渊巨大而沉默着,我们纠结的回忆的痛苦,不就是自我赋形记忆幻觉被现实击退后的伤感么,广岛这座有着悲伤记忆的城市成为了他们接受死亡与真相的舞台,渡利的沉默与家福的倾述都是掩饰,但接受后我们发现语言绝不是我们沟通与交流的必须,那段用手语打出来的索尼娅的著名独白是那么地让人动容,生活的痛苦如影随形,我们唯有面相未来,因为痛苦终究会被超越,活着才是最真实的存在,才是幸福的注脚
# 74th Cannes 这人怎么这么俗啊... 还妄想用匠气掩饰同《夜以继日》一样的狗血 hold不住还拍这么长干嘛 只在处女作《激情》中看到过灵气
村上的特点是,故事里面的男人们不管是干什么的都绅士极了,随便和哪一个上床都会被伺候得飞起。另外一个问题是,这部电影如果没有车里面男一男二的那大段对话,就瞎了。而那段对话显然是不成立的,靠下半身思考的男二摇身一变成了男一了,说的都是男一才会说出来的话。如果他真的如此通透就没必要来找男一了。但是他不来又不行,他不来的话导演无法把剧情推动下去。救命啊!不过我还是挺爱看的,主要爱看老婆死之前的,增进食欲,吃了不少薯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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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0 #NYFF 依然符合后311语境,或者后疫情语境。滨口显然找到了近乎完美的融合电影媒介中文本与图像的方式:剧本文本不断成为诠释图像上展现的和隐藏的一切情感,动机,与状态,而多语言的舞台剧则让无效化语言的编码,唯一有效的是可视化的肢体与表情。这红色的两门轿车成为了电影史上密度最高的空间,驾驶座上的渡利成为了男主早逝的女儿,之前一直无人坐着的副驾驶上是妻子萦绕在车中的幽灵(一种不可视的但可感知的“重量”,磁带给予了幽灵交互的能力),后排则是丈夫,与情人。唯有在冈田讲述七鳃鳗故事后半段时,车的完全体被达成,一种残缺被补满,一个抽象的家庭被重建,心结也被打开,于是冈田下车后,家福自然地坐上了副驾驶,因为那个萦绕的灵魂已然消散。等待戈多,万尼亚舅舅,两场“谋杀”,由世界的崩塌开始,到重建。
让人看不懂的电影不是好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