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深秋的晚上,我在北京一所大学的图书馆里仓皇拜读了新科茅盾文学奖得主麦家的长篇小说《暗算》,小说并不惊艳,甚至谈不上精彩,但它改编的同名电视剧却曾经使我纠结过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
《暗算》作为一部反映新中国成立初期情报工作者的谍战作品,充满了设密与解密,天才与疯狂,爱情与仇恨这样的对撞交错。
在那个神秘的边极之地“701”,一群不见经传的天才破解着主宰他们命运沉浮的密码。
我对这类题材向来没有兴趣,我的全部收获只是在其中发现了黄依依。
她是如此真实,我几乎能够触碰这个女人蓬勃的心跳与疼痛,又是如此虚无,以至于遁入书海便难觅踪影。
这个女人,也许存在过,用她的全部青春与才华激荡起一首悲怆的颂歌;更加可能的是,她永远是想象中那个回首脉脉的倩影,唇边挂着一丝若有还无的诡异微笑,对往事轻轻叹息。
作为一个密码专家,黄依依无疑是成功的,她是麻省理工才华横溢的数学博士,回国后接二连三的破译复杂的敌国密码,并最终将密码之王“光密”收入囊中。
但作为一个女人,她的生命虽然华彩频频,看上去却彻骨冰冷。
这个贵胄出身的天才,终其所能,依然无法在懊悖的命运中找到一个支点。
701的副院长安在天对她说:你是一个天使。
但他说出这句对白的时候,看着她眼神里只有慈悲,没有爱怜。
他能够满足黄依依的所有愿望,放纵她成为701最为所欲为的人,却轻捷而有力的捉住她扑向自己怀里的双手,把她最纯洁美好的情感碾碎在指尖。
这样一个男人,无论长着多英俊正派的面孔,都无法掩饰他的冷酷和残忍。
我甚至怀疑,他对黄依依的那些溺宠与关怀只来源与渔夫和鹭鹚一般微妙的彼此寄生。
他要这个女人永远臣服脚下,当然不能掏出心肝喂她。
然而这种心照不宣的和谐,黄依依却偏不买单。
一个女人自信与否,往往可以从她对一个男子的爱恋中源本表达。
黄依依从头到尾不遗余力的向安在天展示着自己的爱情,即便他只是捉住她的双手任其踢打哭喊而不能靠近。
这种行为的全部前提是黄依依有着西西弗斯一般强大的人格,她笑笑的,有条不紊的兀自热闹的爱着。
虽然这种关系让人想起《恋爱的犀牛》中马陆那段经典的台词:“我怎样才能让你明白我如何爱你?
我默默忍受,饮泣而眠?
我高声喊叫,声嘶力竭?
我对着镜子痛骂自己?
我冲进你的办公室把你推倒在地?
我上大学,我读博士,当一个作家?
我为你自暴自弃,从此被人怜悯?
我走入精神病院,我爱你爱崩溃了,爱疯了?
还是我在你窗下自杀?
明明,告诉我该怎么办?
你是聪明的,灵巧的,伶牙俐齿的,愚不可及的,我心爱的,我的明明......”黄依依把701闹了个天翻地覆,最终赔上自己的性命,表面上看也不过是为了这么个目的。
她挑逗他,她冷落他,她跟别人欢好刺激他,她不吃不睡的折腾自己,只是为了换得安在天的一点反应,气恼、悲痛、哪怕是哂笑。
有一个镜头,一贯镇定自若的黄依依忽然崩溃的摊倒在地掩面哭泣:“你告诉我,怎么才能让你知道我有多爱你。
我快要撑不下去。
”而后,不等安在天来扶,她自己站起来,收敛好情绪,擦擦眼泪送他出去。
爱到这个地步,别说回报,连对方的厌恶都不要求,爱让人比死更冷寂。
那一刻,心疼这个坚毅如铁的女子,她横下心肠、自说自话、银牙咬碎,她爱上的男人,却以一个无产阶级刀枪不入的大无畏对她小资产阶级情调的缠绵熟视无睹。
不是不动凡心,只是心有旁骛。
每次送走她以后,便要到妻子灵前絮絮忏悔,他害怕这个激烈的女子会让自己精致的理智如沙滩上的城堡一般溃退不止。
然而,未及这座城堡表里如一的毁溃,伊人已如黄鹤袅袅。
有一个古老而落套的励志故事,是说一个青年想要游过英吉利海峡。
他孤单的游了很久,都看不到彼岸。
无论晴天、暴雨,他都在奋力的向前滑行。
终于有一天,少年觉得他永远都不可能到达对岸,于是气竭溺水而亡。
他死的那天天阴有雾,云雾消弭,人们发现,其实他离对岸已经近在咫尺。
黄依依用生命似乎讨得了迟来的爱情,然而这个结尾,毕竟过于戏剧,其力马扎罗山上的雪,任它在赤道也不会有丝毫融化。
我一直认为是黄依依精心编排了自己的死,死亡如同头上盘旋的乌鸦,带着一丝不期而至的喜悦悄悄降临。
被情夫的妻子杀死在厕所里,这种死法并不美好,也不堂皇,却充满希望。
它是通往另一世界的一个出口,给逼仄的人生宕开一番新的局面。
她应该和我一样,是不相信会有来世的。
一个女人,要有什么样的资本,经历怎样的心灵跋涉才能成为黄依依——一个对现实置若罔闻,矢志不渝的爱情信徒和虔诚的自我崇拜者,是灵魂完美的独舞者。
你可以爱她,恨她,唾弃她,却无法影响她,占有她。
她倔犟的挥洒青春、才华与爱情,愿赌服输的丢下生命,她的狂热吓走最勇敢的观众,她的身后一片寂静。
我艳羡她的气魄与毅力,因为女人爱或被爱的前提都是足够爱自己。
她有一份表达,就有一分自信。
甚至到后来,安在天如何对她,我想她真的是已经不再在乎,她是爱他,那又如何。
他柔声劝她回头,她只是笑笑,这是她的舞台,没人能够打搅。
她实际上掌控着全局,她温暖的拂过他冰冻的心灵,她默默阅读他眼底欲言又止的悲伤,她微笑着接受他余生的怀念与哀悼。
哪怕他口口声声说不爱她,但自她离去以后,这男人的心中再无波澜,他生命中的全部传奇只有一个黄依依。
黄依依在这场非死即伤的争斗中,终究是占了上风。
大多数的女人,在现实中永远成为不了黄依依,她们如扶风弱柳需要过多支撑。
她们的爱情要有柔情蜜意的回应,她们的付出要恰到好处的感激涕零,她们的容颜要适时适度的被人称赞,她们的生活要许许多多的关怀填满。
总有中年遇到丧乱婚变鳏寡孤独的女子,生命似已如朽木凋零,丈夫变心、孩子叛逆、工作不顺,样样的哀苦。
却不想,这样被别人的需要填满的女人早已如被掏空的蚕蛹只剩幸福的躯壳。
有一天流溢在体内的外物一冲而出,便似纷飞的纸片般颓然落地。
这不全怪她们,人面花面相交映时,谁不揽镜自照顾盼连连,却不想这样青春娇媚的美人儿终有一天也会伴着鼾声如雷大腹便便的粗鄙莽汉凄惶入眠;爱情来临时,谁不曾骄矜自重满心期盼,但从他人掌心跌落粉身碎骨的痛楚又怎能免;少年壮志时,谁不曾胸怀慷慨想成就一番大事,却不是谁都能追青云直上其势如椽。
生活给了我们太多磨砺与挫折,也让我们过于现实,毕竟大多数人的生活并不写就在描写天才的电视剧里,手上的砝码太轻,负气萎顿在地也是一地鸡毛。
玉且碎,瓦尽全。
最美好的青春、爱情和誓言却最易溜走,留下最琐碎不堪的,慢慢磨折着。
但是,也许有些欣赏和赞美,还是应该不遗余力的留给自己,贫病依然,风雨不弃。
在心底一个角落,你的形象宛若神明,在这里,你完成对自己灵魂的原始崇拜与安慰,你卸下所有繁复的伪装与虚妄的欲望,你与这个不甚完美的世界达成和解,你宽宥那些伤害过你的人和事,你成为那个终于到达彼岸的黄依依。
不理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女人喜欢黄依依,她其实是一种求而不得的绝望,容貌美丽,有才学有地位,这样一个男人梦寐以求的女人,却没想到主动追求会遇挫,一种征服遇挫导致自卑寂寞,绝不是真心爱安在天。
真爱的话是不会一边爱着一个男人,一边和不爱的男人无数次上床,两人的道德观迥异,本来也不是同道中人,即使没死,在一起也迟早会出问题。
柳云龙的片子,不论是《风筝》还是《暗算》都深深隐藏着人性与信仰的灵魂考问。
这种考问痛彻心肺,肝肠寸断。
如史诗般解读了情报人员的钢铁意志、舍弃父母妻子儿女恋人,成为国家安全机器的由来。
既有对坚持信仰革命者的敬意,又有着国家机器对个体人性催残的反思。
第一则《听风》,听取情报的环节中,告诉我们国家机器对特殊才能人才的利用,以及特殊年代下,组织和集体对个人生活的“包办”和“干预”,导致的人间悲剧。
第二则《看风》,破译情报的环节中,展开了一组对比:才华横溢、智商匹配、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一个有着钢铁般的意志和纪律,压抑感情,生是组织人、死是组织鬼;一个率真自我、追求自由,祟尚真爱;在国家意志至上的禁锢下,一对灵魂伴侣互相错过的悲剧。
第三则“捕风”,获取情报的环节中,揭示出一个压抑感情的革命者是从何而来。
让人真正理解这些经历过残酷斗争环境的革命者,是如何从有血有肉的人,成为了坚守信仰的钢铁。
《听风》与《捕风》都有人对其改编加工,但唯独第二则《看风》无人敢触碰,陈数与柳云龙赋予了黄依依与安在天独有的灵魂魅力,已属绝版。
安在天与黄依依的恋情,清清楚的告诉我们,秘密战线工作者只能属于国家意志,不能拥有个人感情。
安在天在见到黄依依的第一天就爱上了她。
那场互相喂饭,互相夹菜的戏,足以解读男女两性世界的交往密码——无需语言、无需文字、无需肢体接触!
安在天主动喂食红烧肉,黄依依给予了回应。
对数字和感情同时具有高度敏感性的黄依依,敏锐的感受到对方释放的爱意,并没有理解错误。
钱部长答应她的条件,她成功破译之后可以带走一个人,但一定要出于自愿。
依依不知道的是:一,她要带走的人属于国家机器,机器——是不会生出自主愿望的;二,国家不会允许。
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组织不会批准情报干部与生活作风问题的女人结婚。
生活作风是那个时代的高压线。
黄依依与安在天,这对智商匹配、才情相当的热恋男女,互相试探、互相角逐、互相博弈。
每当安在天无法压抑自己内心感情时,都会望向小雨的骨灰。
因为那个骨灰盒,藏着安在天最大的秘密———他知道自己是一架可怕的机器,不配拥有感情的机器,一个亲手杀死了妻子的机器。
所以暗流涌动的他不敢接受如火如荼的黄依依。
人们只知黄依依的痛苦,却不知道安在天的痛苦。
安在天,不论面对下属,还是黄依依,克制、冷静、压抑而防守。
安在天永远滴水不漏,永远天经地义,永远理所当然。
关心你不是因为爱,而是代表组织;维护你不是因为爱,而是维护光密。
安在天总能第一时间找到黄依依,救她出小树林的泥潭、阻止她割腕自杀、准确找到昏迷在后山的她,在工作争论中维护黄依依,在丑闻后保护其名誉,熟知黄依依所用香皂、雪花膏的牌子、衣服的样式。
男人如果不在意,那会如此牵挂一个女人。
平时的安在天都是理智而克制,只有风纪扣如实记录安在天的情绪。
目睹黄依依从别人的宿舍出来后与之谈话,先得解开风纪扣;得知黄依依后山去见汪林,再次松开风纪扣,胸堂起伏,喘着粗气。
与黄依依唇枪舍箭,诅咒她如果破解光密自己手心里煎鱼,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发抖要去煎鱼的手。
此时的安在天与平时理智的安院长判若两人。
如果说安在天只是因为光密而在意黄依依,何必介意下属的休息日如何安排呢?
安在天可以欣赏黄依依的才情、却不能公然接受黄依依的热情。
一怕组织利益至上的自己最终伤害对方;二怕光密未破的情况下“打着工作的旗号谈情说爱”的风言风语会将两个人一起毁掉。
当周围人视感情如洪水猛兽,禁欲禁情,有着正常情感需求、心理需求、生理需求,纯真坦荡的黄依依,则被人视为怪物,是一种不合谐、不稳定的靡靡之音。
失去亲人的黄依依,从人性的西方扔到纪律的围墙,在感情荒芜的沙漠中跋涉,求爱不能,爱而不得。
借肉体发泄精神上的苦闷,最后一点点寄托都要被代表组织的安在天消灭,要走不准、要死不允,囚禁终老。
一个男人爱而拒绝她,另一个男人不爱而背弃她,她的名声被两个男人毁掉,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生机勃勃的黄依依被冰冷的组织杀死了,只剩一个死气沉沉如工作机器一般的躯壳了。
安在天知道黄依依留在了701,滴水的镜头语言表露出安在天动心了。
两人一起收拾洗好的衣物,一上一下,互相拉撑的床单,如同男女恋爱关系中的博弈。
安在天用大树想为小树遮风挡雨,第一次暗示自己的心意。
可惜的是,遍体鳞伤的黄依依永远关闭了心门。
尤其是小雨的故事让她明白:安在天的爱情永远会让位于国家利益。
这个围墙之下的组织人,都隶属于国家机器。
他们为这架机器埋藏了个人的一切,包括心灵与感情。
黄依依与安在天如同两条平行线,终因价值观的不同而错过:黄依依的价值观是爱国与爱人并不矛盾,没有爱情,哪来人性;没有人性,哪来生存;工作只是生活中的一部分,并不是全部——这种价值观更属于今天。
安在天的价值观是国家利益大于天,个人感情服从工作任务;隐蔽战线上,即便是恋人和妻子,也要服从于任务,甚至牺牲掉————安在天活在50、60年代。
黄依依面对安在天污辱性的质问,报复性的说自己和张国庆好上了。
而对代表组织的部长大姐,则暗示了张国庆对自己的骚扰,自己只是想摆脱骚扰。
此时此刻的黄依依真正的孤立无援,与组织的思想观念格格不入。
包括安在天都不能理解她,将感情贞洁的黄依依视为人近可夫的女人。
黄依依已经失去了活在这个组织内部的生存土壤,黄依依死了。
当安在天对着医院院长出现了人生的第一次失态,破口大骂,要让杀人凶手从地球消失时;当安在天微笑着向组织提出要照顾植物人黄依依时,当安在天在黄依依的死亡名单的家属一栏落下自己的名字时,我们怎能不知,安在天对黄依依是真爱呢?
安在天对黄依依不是不爱,而是不敢爱。
一对灵魂伴侣为什么会错过的谜底——是第三个故事《捕风》。
捕风故事的第一层,诠释钱部长和妻子小丁,罗雪和钱之江,在“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白色恐怖下,将党的利益,组织的利益永远至上,埋藏了个人的全部感情,抛妻弃子,离别父母,暂别儿女情长,纵有那么一点点两性之间的感情,也必需要建立在两人政治观念,政治追求,党性原则完全一致的基础上。
老年的钱部长对待丁阿姨粗暴、不近人情;年轻的钱部长与小丁依依不舍,相约与电台共存亡;罗雪为钱之江换上出门的皮鞋。
所有在白色恐怖下坚持战斗的情侣,都明白每一次分别都有成为永别的可能,今天脱下的鞋子不知明天是否还能穿上。
安在天的母亲剖开父亲的肚子取得情报,不是因为不爱而残忍,而是因为爱得深沉而长情。
钱之江信任妻子会懂得“佛在心中”的暗语,妻子小雪爱得深沉才能读懂遗言,成功传递出情报,完成丈夫最后的心愿。
这个群体处理个人感情问题,有一个典型代表——周恩来(参考周恩来处理自己的感情问题,以及周恩来和邓颖超处理打入汪伪集团的关露的感情问题。
)只有理解这个群体在对待儿女情长等个人感情问题的处理方法,我们才明白,安在天和黄依依,为什么互相错过。
捕风故事的第二层,诠释出两党内部对自己人的清洗,是如何在斗争残酷的政治环境下产生的。
代部长与钱之江的斗争,你既可以看做是国共双方两大阵营的斗智斗勇。
也可以看做是同一党派内部对自己人的清洗。
在怀疑一切的工作理念下,把所有嫌疑人关在笼子里,让他们互咬互相揭发,从中可以窥视“除AB团”、“四清”、“延安整风”等政治风波的由来。
戴部长在侦别共党分子过程中,所展示出来的智慧与冷酷,和康生一般无二。
尤其是这段台词——“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
~~而你一旦奸,则一案牵十起,一案飞十里。
案上一点墨,民间千点血呵!
” ——这简真就是对建国后运动史的控诉!
综上所述,《听风》展示出组织对个人婚姻的粗暴干涉;《看风》展示出组织利益与个人感情的矛盾;《捕风》则揭开组织群体从何处而来,身为组织人的感情世界,政治是第一考量因素:“安在天群体”需要的婚姻都是:将国家利益放在首位,然后谈个人感情,必要时会牺牲个人感情。
黄依依要的是才情相当,爱情至上的婚姻。
在那个时代下,他们注定错过。
如果说《风筝》是讲述特工群体的历史记录片,可歌可泣、击节赞叹。
那么《暗算》则是一部艺术片,所展现出来的情报人员的内心博弈,无人能及。
其主题的深度,远远超过办公室政治的《潜伏》。
看完《暗算》,如梗在喉,久久不能平静,安在天与黄依依的错过,钱之江与罗雪的精神,让人肝肠寸断、撕心裂肺、余音绕梁、挥之不去。
南方周末 2007-04-05 16:44:02 密……不透风 ———关于《暗算》的一次咖啡吧谈话 □刘小枫 今年元旦前的两天还是三天——我记不太清楚了,十年未见的老朋友、捷克汉学家高一乐来电话,说他刚到广州,待两天,问我看过电视剧《暗算》没有,想同我聊聊。
高一乐研究现代中国文学与欧洲近代思想的关系,有点成就,不过早已退休———高一乐是他的中国名字,捷克原名很长,我一直记不住,仅记得G开头。
因眼睛患病动过手术,我已经好些年不看电影电视。
我对高一乐说,可以推荐一位朋友跟他聊———我们系里有位教中国古代思想的中年老师,叫尚悠,学问很好,读书多且广,可惜几乎不写文章,在家除了看书就是看片子、听古典音乐。
虽然不搞什么研究,这家伙却喜欢侃,前不久还在饭局上大谈《暗算》,眉飞色舞———我对高一乐说,同尚悠聊,保你开心。
为了尽老朋友之谊,我找到我的年轻朋友万全(我叫他小万)请他帮忙———他去年从北京一所大学拿到博士学位来到南方,在一家传媒写专栏,也是个影迷,同尚悠刚认识。
让他陪高一乐和尚悠去二沙岛那间高尚咖啡吧,一边喝咖啡、吃小咸鱼,一边聊《暗算》,由我埋单。
下面所记的谈话大要,是小万第二天讲给我听的———我尽量保留小万讲述时的原貌。
一部国家主义的电视剧?
昨天傍晚,我先到广州宾馆接高先生———小万对我说———然后带他去二沙岛,尚悠老师在高尚咖啡吧等我们。
尚老师同人见面就熟,高一乐老师腼腆些,笑起来像个孩子———他精神和身体都很好,不像七十出头……中国话讲得不错,虽然四声咬得不太准,但流利、清楚,用词准确,几乎没有动词与名词搭配不当的时候。
《暗算》是我看过的最好的讲中国革命历史的电视剧———我们在一个包间坐定后,尚悠老师说———通常电视剧不及电影拍得精致,但这部电视剧比我看过的所有同类电影都好。
老实讲,除了小时候看《冰山上的来客》感动过好几天,我还没有被哪部国产电影感动过,这次却深受感动。
凡涉及中国革命历史的电影和电视剧,大多装腔作态,从情节、表演、化装到场景设计,都缺乏真实感———咱们的红军、八路军那个时候哪有整整齐齐的清一色衣服穿?
再不然就是缺乏让人感动的东西,别说让人回味再三了。
《暗算》出手不凡,你看其中的人物,个个有型,即便次要演员,张张脸都挑得极具个性。
周围好些朋友津津乐道其中的情节,其实,最值得称道的不是情节,而是道德感。
无论外国电影还是中国电影,我还从来没有过自己崇拜的男角儿,只有崇拜的女角儿,但这回呵,安同志(编者注:《暗算》主角安在天)成了我的偶像:仅仅那张脸就是天生的道德形象———有信念、有好品德、坚忍,还很温厚、懂得体贴……真正的男人味哦,难怪好多网上女人说安同志是“女人杀手”。
我忍不住说,尚老师,你吹得恐怕有些过头吧。
这个片子好看,没错,拍得好,电影语言流畅、细腻,干净利索,挺讲究镜头品味。
不过,我倒觉得,这部片子的最大优点在于,赞颂革命历史英雄的技巧或者说手法有历史性突破:你一定注意到,前两部的革命历史英雄(编者注:《听风》主角阿炳和《看风》主角黄依依)都不是党员,这就突出了人民群众在革命历史中的重要作用。
当然,真实是这部作品的最大优点———毕竟真实才具有巨大感染力呵。
前年抗战胜利60周年,纪念性的电影和电视片我追着看,几乎没有哪部片子搞得像真的,实在让人失望……人家欧洲人或美国的犹太人多会搞自己的“新传统”教育:要么是访谈性记录片,配大量历史资料镜头———没历史镜头,老照片也行呵;要么是编得跟真事一样的故事,无论哪种,意识形态语言从不挂嘴上———潜移默化嘛。
《暗算》属于歌颂我们“新传统”的作品,它的优点就在于潜移默化,完全没有意识形态语言,尤其形象语言方面,甚至刻意打破八股式脸谱———好些人的脸相很中性,看不出是好人坏人……加上故事情节“反特”,看起来当然精彩啦,但也仅此而已。
不过,我还想说,这部片子明显有国家主义倾向,张扬“国家利益”……不是吗?
与其说《暗算》没有意识形态语言,不如说在塑造新的意识形态语言。
这跟时势很合拍呵:国家正在“和平崛起”,《暗算》激励人们为国家的第二次“翻身”献身。
尚老师呵,上次听你在课堂上讲,“国家利益”这个概念出自所谓“国家理由”,这是西方专制主义时代的政治语词。
难道我们能够只讲“国家利益”,忽略现代的普世价值———自由和民主?
听你前面的说法,还以为你是个“新左派”,现在才看出是个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尚老师笑眯眯地看着我说。
我感到自己脸上有些发热,心情一下子有点儿激动。
斗士呵……别不好意思嘛……你觉得,《暗算》的主题是国家主义?
你怎么断定我是自由主义?
我脸上写字了么?
我故意调侃。
研究生毕业、在传媒中干的年轻人,好多不是新左就是自由主义,后者居多……一个人看到的只能是他能够看到的东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嘛。
从你刚才对《暗算》的点评,就看得出你是哪派……《暗算》是不是国家主义,待会儿再谈———你觉得《暗算》没别的主题?
当然喽,网上还有这样的说法:《暗算》的主题是天才与死亡。
你看,阿炳和黄依依都是天才,只要是天才,命就奇特得很———生得奇、死得也奇。
这固然也可以算是《暗算》的主题,但我觉得,这些天才命运的故事不过是为国家主义这个主题服务而已。
正因为如此,《暗算》才显得妙,喜欢的人很多———寓教于乐嘛…… 歌颂自然道德品质?
天才故事至多让人惊叹,不会让人感动,即便天才死了也罢——尚老师说。
什么东西才让人感动?
道德的东西——即便爱情故事,没道德成分在里面,至多让人叹息,不会令人感动。
17世纪有个法国作家叫费纳隆,擅写对话,他说过,“天资再好,没有可靠的道德基础,结果往往只能导致自己名誉扫地”。
与你的感觉和看法不同,我觉得,《暗算》的主题是歌颂道德德性,因此《暗算》让我感动。
道德?
什么道德,国家道德?
新左派呼唤的民族道德?
至多可以说国家主义道德,知识分子有良心的话,恰恰要…… 要“呐喊”……你真的很“主义”哦,小万。
此话怎讲?
仅仅盯住“自由”,用“自由”取代所有最基本的道德,以为有了自由就有了一切…… 尚老师,我看你是个新左吧———我也笑眯眯地对他说……只讲国家利益、不讲个人权利,算有道德?
这么说来,《暗算》的主题谈不上道德?
鲁迅先生的道德力量,不就在于他争自由表达的权利?
“匕首和投枪”还需要去争自由表达的权利?
搞错了吧……鲁迅倒是要争“启蒙”———自由表达是现代启蒙知识分子追求的道德,鲁迅已经有了,但这种道德不是基本的自然道德。
自然道德?
从来没听说过…… 比如基本的是非感———什么是什么,什么不是什么。
仅仅作为一个听觉天才的离奇命运,阿炳的故事并不会让我感动,哪怕他年纪轻轻就死了———如今,有是非感这种自然道德死了,才让我感怀系之,唏嘘再三……在我们的后现代社会,稀缺的难道不是最基本的是非感?
阿炳耳朵忒尖,尖在哪里?
尖在能分清谁是谁家孩子、谁是哪村人,总之,能分清最基本的什么是什么、什么不是什么———相反,你看,如今的知识分子最擅长的就是:混淆是非……阿炳容不得最最基本的是非不清,否则他没法活,一听见有人想当然地不分是非———比如究竟是母狗的崽还是公狗———阿炳就跟人急。
阿炳死于听见自己的孩子不是自己孩子的声音,自己的孩子不是自己的孩子,难道不是最最基本的自然道德问题?
尚悠端起咖啡杯呷了一口,摆出打算好好教育我一番的样子接着说:与这种天然的是非感相匹配的是阿炳的好人直觉———阿炳没政治觉悟,他仅仅为母亲、为安同志工作,而非为国家……因为他天生的直觉告诉自己,自己的母亲和安同志是好人。
什么叫“好人”,如今你这个自由主义哲学博士说得清楚?
新左派文人说得清楚?
你问阿炳,什么叫“好人”,他一定也说不清楚,但他凭自己天生的直觉知道谁是好人,而且凭这直觉懂得,惟有信赖好人,自己的生活才可靠、安全,他谁都不信,只信靠自己觉得的好人———安同志是党员,阿炳的妈不是,所以,好人是自然而然的,阿炳与这“自然”有一种天然联系,如今各路启蒙知识分子切断的就是这种联系———你这个哲学博士读书比阿炳多,却不一定知道谁是好人,而且,离了好人,你恐怕觉得活得尚好吧,因为你有“主义”…… 阿炳能够出来为国家工作,靠的是他耳朵尖——可这耳朵尖不是培养出来的,而是天生的偶然带来的:这就是自然的道德品质,而非某种政治伦理的道德修养——阿炳能分清自然的是还是不是,所以,无需培训他掌握敌情、启发阶级觉悟,他就可以为国家作贡献啦。
总之,基本的、自然的道德品质不是什么政治教育培养出来的东西,而是一个人身上自然而然禀有的。
自古以来,有些人身上天生禀有的某种基本品质就被人们的共同生活经验认可为“好”的道德品质——比如分清是非、为人正派、勇敢、善良等等,任何一位好母亲都会从小教育孩子持守住这些品质,或者向这些品质看齐。
而我们的后现代社会、传媒或课堂哩,却不断地用种种现代的所谓自主道德取代这些品质。
从生活中其实可以很容易地看到,并非人人都有这些品质,某人有一种这种品质已经不错啦——能分清是非的人,不一定勇敢,阿炳就胆小得很呵。
反过来说,有的人身上则非常突出地具有某种这类基本的自然道德品质。
总之,这些品质总是偶然地出现在某个个人身上,古代的圣王说要“隐恶扬善”,意思就是要张扬这些自然的道德品质,不要张扬有些人身上同样自然而然的不道德品质……古人称为“凶德”——可以说,所谓“自然的”道德品质是指对人群生活来说自然的好品性。
我们的后现代社会有个突出特征:自然的道德品质贬值以至于一钱不值……种种后现代道德-哲学观念作为现代启蒙的结果畅销起来,就是自然的道德品质的全面贬值——比如现在的女性主义要教你,女人应该是……算啦,扯远喽……反正什么是什么被搞乱喽。
我觉得,阿炳的故事让我感动,首先是因为,在如今因飞速现代化而引出的非自然道德的社会氛围中,它讴歌——我要用这个久违了的字眼儿——讴歌基本的自然道德。
可是,我说,你所谓的这种自然道德在剧中被用来为国家主义服务啊!
只知道盯住一样东西,与你们喜欢攻击的新左半斤八两。
国家主义并非一种道德原则,而是一种低限的政治原则。
换句话说,国家主义并不排斥其他政治诉求,比如,并不排斥你要的“自由民主”啊……一个自由民主的国家可能是非常国家主义的,比如说人家美国。
严格来讲,你喜欢讲的个人,只有在国家这个机体中才实实在在地在。
从前没有国家,也就不谈什么个人及其权利……古代的国家与现代意义上的国家可不是一回事哦。
不过,我这样子说,可别把我当成国家主义者喔,请分清什么是……什么不是……尚悠用手在空中比划了那么两下。
高先生一直没说话?
我问。
没有,这不,一坐下来我就同尚悠干上了,高先生在一旁嗑瓜子儿、吃开心果,笑眯眯听我们说,不时还拿笔在纸上记点什么。
勇敢,还是敢“疯”?
个人与国家的冲突,在黄依依的故事中不是很明显吗?
———我紧逼尚悠不放。
我不这么看,尚悠说,冲突的是个人爱情与个人信念,而非个人与国家。
不过,我仍然要说,即便黄依依的故事,真正的主题仍然是自然的道德品质。
在旁人眼里,黄依依有“生活作风”问题———所谓“乱搞男女关系”,这说法唤起的恰恰是人们对一段特定历史时期的政治伦理的记忆。
在“五四”时期或者在今天,黄依依就会被看作爱情至上、率性而为的“新女性”喽……但这些“看法”同样不过是在用某种现代的政治伦理看人,如此看人当然看不到一个人身上的自然品德,看到的仅是现代政治伦理所看到的东西———用你熟悉的庄子的话来说吧:你并没有置身自然的人间世,而是置身于非自然的人间世;尽管你也在人间世里,看到的全是非自然的东西,却自以为可以看到超自然的东西———没有自知之明是你们这些现代启蒙知识分子最突出的道德品质,实际上,与超自然的东西还隔着一层自然的人间世哩…… 离开种种现代的“主义”道德眼界,在自然的人间世中,黄依依的个人道德品质看起来就不过是自然的勇敢而已。
黄依依似乎爱得很“疯”、很大胆,但“疯”或大胆其实都不算是勇敢,勇敢基于清楚地知道自己所追求的东西是好东西、值得去追求的东西——所以,勇敢散发出来的人味是美,“疯”或胆儿大指的是自己并不清楚自己所追求的东西是好还是不好、是否值得去追求,就不管三七十一去追,所以散发出来的人味是丑。
勇敢的行为必然伴随着一个人对什么是好生活的认识——你这类公共知识分子,看起来勇敢而已……斗士嘛,其实是胆儿大或敢“疯”。
黄依依凭自己的自然直觉感到,安在天是个品质优秀、心性难得的男人,她同样凭直觉知道,与他一起生活,自己的生命会很美好,于是身不由己、奋不顾身地去追…… 《看风》一开始就铺展得很清楚,黄依依根本不关心什么国家不国家的,还明确表示不喜欢做“保密性质”的工作。
但为了自己的追求,黄依依用自己的生命下赌注:她其实并没有把握破解密码,却以破解密码后带走一个人为条件进了“保密单位”。
刚才说了,所谓勇敢,就是冲着自己认识到的更高、更好的东西而去,相反,所谓懦弱,就是不愿冲着更高、更好的而去。
对于黄依依这样的女人来说,迷恋上安同志这样的人———仅仅就这个人本身来说,不就是在冲着自己看到的更高、更好的而去吗?
那你如何解释她与汪林的关系?
汪林被发配到农场,黄依依还去看他,破解密码后甚至要跟汪林走…… 在黄依依身上,与勇敢这一自然的道德品质交织在一起的,还有自然的善良、正派——你应该注意到,黄依依明确表示,处分汪林而不同时处分她,是不公正的;汪林因为与她的事情被发配去后山放羊,黄依依觉得对不起他,看到他处境很惨,于心不忍……后来与机要员张国庆的事情更凸显出黄依依身上自然的善良品质:这段关系写得很含混,一方面在非自然的人间世层面展现黄依依与张国庆的关系,好像两人有什么“不正当关系”似的,另一方面则在自然人间世层面展现两人的关系,这时又很清楚,她与张国庆没那种关系,只是出于自然的善良给这个我们如今在生活中都十分熟悉的机要员全国粮票,为他因偶然过失被处分说情——黄依依身上的自然美德还不止这些,她有教养,还虔敬,瞧她好几次拜祖冲之神……一个人没可能一点儿不虔敬、不正派、没教养,却出色地勇敢。
阿炳信赖自然的好人、凭耳朵听得出自然的好人,有自然的“好人”感觉,黄依依就是个自然的好人:善良、正派——如今这种人咱们得打起灯笼找才能找到,因为现代-后现代伦理…… 又来啦……算了吧,我挥了挥手打断尚悠,知道你又要攻击我啦……可汪林实在不咋地哦,你看他那张脸———好像我念本科时的一个老师。
《看风》并非一出悲剧,但我看了后特别心酸,好些天心情都没味道,沉甸甸的——我在想,自己为什么会感到心酸,到现在也没想明白。
这会儿我只能说:黄依依与汪林的关系,凸显的是黄依依勇敢到进入绝境,或者说,勇敢到自我毁灭的地步,因而让我感到心酸……很清楚的是,黄依依把汪林当成安同志的替身——你一定记得整个《暗算》中惟一的一场“床上戏”吧,非常节制、有内涵的“床上戏”:酒后的迷糊、清晨醒来的失落,黄依依背过脸去要汪林穿上衣服,汪林非要黄依依看着他穿、非要她看他的身体——那身体怎么让人看得下去哩,黄依依给了他一巴掌……你把中外电影中的“床上戏”都剪下来比比,有多少像这场戏那样细节设计得有品有味有质地?
我不愿意说,黄依依与汪林的关系是她勇敢时犯了错……也就是在追求自己的好生活时犯了错,似乎她缺乏分辨、衡量的能力———她是数学家呵,这是精确衡量的结果:勇敢在遭遇痛苦时选择了另一种痛苦……何况,两人的事情其实很复杂———跟我们每个人自己的生活遇到的事情一样复杂,也就是说:自然地复杂———两人的关系起因于黄依依在痛苦中的迷糊,人性毕竟自然地脆弱……接下来是精确衡量痛苦后的选择,出事后则是善良的同情心在支配黄依依的行动…… 密……还是谜?
就算这样的解释马马虎虎说得过去,我说,你又如何解释:黄依依在汪林叛变(编者注:汪林在与黄依依的关系被发现后,被发配到后山放羊。
期间又结识了一位农村寡妇)以后没有离开701单位,反而留下来,连安在天也觉得这是个谜……还有,安在天安葬了前妻回来,临时伪造了一件礼物——他并不知道黄依依留了下来,根本没为她带什么礼物——送给她,好像有点儿那个意思,小黄拒绝了礼物,把门对安在天关上——黄依依难道不清楚,两人这时已经没有生活在一起的障碍了?
用你的话说,“自然地”善良的人恐怕都会问:为什么不是幸福的结局?
明明可以是幸福的结局嘛!
答案得从编导提供的情节去找,不能凭想当然,尚悠说……可以肯定,黄依依留下来是精确衡量痛苦的结果。
但问题是,衡量怎样的痛苦,如何衡量的?
我不知道,没想清楚。
我只是在想,为什么编导要把安在天对黄依依讲述自己与妻子小雨的事情安排在最后时刻———第二天,黄依依将要随汪林而去,安在天则要“回家探亲”。
安在天最后的独白说:那天晚上,他对黄依依讲了小雨死在他手上的经过,这深深地伤害了她——小雨的故事为什么会伤害到黄依依?
或者说,黄依依受到了怎样的伤害?
难道她从另一个女人的痛苦中破译了自己作为一个女人的痛苦的秘密?
谜呵,是个谜呵……我说,确实不好理解。
不过,也许没那么高深吧,这情节不是编导的败笔,就是故意玩的噱头…… 是谜,还是密?
———高一乐突然插进来……对不起,我们老外学中文喜欢或者说不得不咬字眼儿。
如果是“谜”,就是编导有意迷惑人,让人辨不清、想不明,进而让人迷恋……所谓“回互其辞,使昏迷也”。
编故事嘛,当然得尽量搞出让人迷恋的效果,古有“怀其宝而迷其邦”的说法,如今要迷观众呵。
但“谜”终归不过是一时的遮掩,“谜”底终究是要让人或想要让人知道的东西,就像你们古人讲的,要“使民无迷惑之忧”。
如果是“密”,就是另一码事……“密”的古字形仿的是有如堂室的山,隐秘、隐曲的东西就是:看起来是这,实际却是那,让人以为看明白了,其实根本就没明白———说到底,“密”是有意不让人知道的东西…… 故事本来就是破译密码嘛,《暗算》本身是个隐喻:破译生命的密码。
我说。
有点儿道理,但你可以说“生命之谜”,却很难说“生命之密”吧———高一乐说。
所谓“生命之谜”不过是说,生命本身让人看不透,或者说生命的真谛本然地被遮掩起来了……就像我在巴金小说中读到的:“死是谜,有人把生也看作一个谜”———他没说有人把生和死看作一个“密”,因为生命本身并非是有意要秘而不宣的“密”。
我是老共产党员,17岁时提前一年入党,我父亲就是干地下党的,从小听他讲过好些干秘密活动的事情。
所以,你们可以理解,《捕风》给我的印象最深、感触也最多,我很想听听你们怎么看。
没错,高先生说得对,尚悠说,虽然生命之道既深且微,谁都在经历生命,却不知道其中原委,但生命之道至多可以说是“谜”,而不是“密”。
我们这几代人大多是“五四”启蒙精神教出来的,当然只知道有“谜”,不知道有“密”——尚老师说着瞟了我一眼——我们的夫子有言:“乱之所生也,则言语以为阶,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
”如今,自由民主政治伦理对什么事情都讲究公开性,凡秘密的事情都要不得,整天热衷于揭秘……从形式上看,《暗算》三部曲中,就数《捕风》最具动作性,情节设计得合理、紧凑,还很出奇,峰回路转——正当你以为情节在这里只有了结完事,它却能突转出另一条线索继续编下去……不过,这只是表面上的好看,实际上,虽然《捕风》情节紧张、动作性强,扣人心弦,我却觉得,《捕风》在《暗算》中最具宁静品质,让人透彻地感到静谧——密者静谧嘛……《捕风》整个看起来的确慎密、封闭,可以说本身就是个“密”……而钱之江这个人物至少在戏中给人的感觉整个来说是:“深”……什么叫“深”?
“其静也敛之无余,而其动也发之必尽”,非有至刚至柔之德不能为呵…… 难道黄依依为什么留下来也是个“密”?
我问。
这也许是个“谜”,钱之江的故事却是“密”…… 这“谜”和“密”是两出戏,扯得上关系么?
我说。
黄依依的故事与钱之江的故事连起来理解,才意味深长。
安在天不过是另一处境中的钱之江,无论在《听风》还是《捕风》中,安在天身上都重现了钱之江的品质,处境不同而已——当然,处境的变化非同小可:在钱之江的处境中,守密直接关系到自己的性命,而安在天的守密更多是职业纪律,不是性命危险……或者说,钱之江与安在天要守的“密”已经不是同一个“密”,但他们的“工作”性质一样,都干“保密工作”,都有使命之“密”。
于是,黄依依的生命之“谜”与钱之江的使命之“密”就在黄依依与安在天的故事中相遇了。
要解开黄依依既留下来又对安在天冷淡这个“谜”,就得搞清楚钱之江的使命之“密”。
可是,即便已经解放了,安在天仍然在保守钱之江的使命之“密”——这倒是个“谜”,而非“密”,结果使得我们最终没法解开黄依依为什么最后会这样这个“谜”。
有信念是一种自然的道德品质?
尚先生,你的说法听起来满有道理———高一乐说。
那么,你觉得,《捕风》的意图不再是体现某种自然的道德品质了?
非也,哈哈哈哈———听到高一乐夸奖,尚老师好像有点儿飘飘然起来,挪动了几下身子,装模作样呷了两口咖啡,然后用对老外说话时特有的慢调子说:编导当然也让钱之江身上凸显出某种自然的道德品质。
你一定会马上问我:是什么嘛,嘿嘿嘿嘿……我要说……是:节制、审慎。
首先体现在表演上:谁都看到,钱之江这个角儿难演得很,即便剧情编得妙,演得不好也会搞砸……云龙———别人说我是他的“粉丝”,其实,我是他所体现的自然道德形象的“粉丝”———演得多有节制,分寸拿捏得多到家呵,充分体现出咱们古人所说的审慎品质,这品质可不是常常都能见到的喔……搞政治、尤其搞革命这种非常政治,太需要这种品质啦……我遇到好些年轻人,蛮有政治热情,却偏偏没这品质———说着又笑着鬼脸瞟我一眼。
我的意思是,审慎作为一种道德品质本来也是天生的,因而也就是自然的,不是培养出来的……你培养咱们小万试试看……我刚才说了,从编导设计的剧情到演员的表演,整个儿突出的是钱之江的“机静”———“心密而机静,经世之才”呵。
难怪连代主任(编者注:《捕风》中负责审讯钱之江等人的国民党特务头目)也非常欣赏钱之江,如果钱之江不是共产党,代主任说过,一定会重用他…… 说得好呵,高一乐打断尚悠,不过,我觉得,还有信念……信念,钱之江有信念呐———有信念算不算一种自然的道德品质?
信念,呃……这东西咱们中国古代……好像没有哦……尚悠一时接不上话,埋下头去像要品咖啡。
我是过来人,高一乐见状赶紧接着说,在我们捷克,如今还是有新党员不断涌现出来,但在我这个老党员看来,大多谈不上真正有信念,至多算有寄托……钱之江有一次同唐一娜说到信念与寄托的差别,我印象很深,他的原话大致是:有信念意味着你为那个更高的东西献身,有寄托意味着某个更高的东西为你服务。
钱之江用这种自我理解把自己与周围的其他人区分开来,这无异于在区分少数人与多数人:少数人是有信念的,多数人是有寄托的……要多数人有信念,不仅没可能,恐怕也没必要,非让多数人有信念的话,整个社会就发高烧了。
但一个社会里的少数人没信念,整个社会就会贫血,虚飘飘得像失去舵手的航船,在大海上一会儿被西风吹向东边、一会儿被东风吹向西边。
在我们捷克,过去是要让所有人都有信念,结果使得昆德拉那样的自然德性在现代之后风行起来,多数人没了寄托、少数人没了信念,整个国家被西风吹着一窝蜂追仿美国,而美国实际上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多数人和少数人都不清楚……多数人不清楚倒也自然而然,我们的少数人也不清楚,从而不审慎、不节制,那就惨喽…… 所以,现在我忒儿……喜欢跑到中国来住——高一乐特意摹仿了一下京腔,冲着尚悠莫名其妙地笑了笑,然后接着说,《暗算》让我想到的就是这个多数人与少数人的关系问题——阿炳、黄依依都算是多数人,尽管一个是乡镇上的底层人,一个是当时所谓的高级知识分子……钱之江才是真正的少数人——《看风》在这个三部曲的中间,刚好是多数人与少数人关系问题打结的地方。
《听风》的戏重点在多数人身上,我们知道,很多人参加革命工作,其实并没什么信念,至多有自然的美德……没关系啊,少数人有就行了……重要的是,少数人懂得看到多数人中的自然美德和凶德。
尚老师刚才说到自然美德,我完全同意,仅想补充一点儿:所谓自然美德,也指“百姓日用而不知”的品德,但“仁者见之”、“知者见之”——未必你们没看出来,《听风》和《看风》有一个共同的主题:安在天很会看人,以其“慈祥恺恻之心”发现阿炳,以其“明辨精详之见”相中黄依依,无论别人多么不相信,他总坚持自己看人的眼力。
《捕风》的戏重点在少数人身上……《看风》则是多数人与少数人的关系纠缠不清——看看我们捷克的后现代社会,告诉你们吧:多数人与少数人混而不分,各自都不清楚自己,还经常把自己搞错。
从前我们讲党群关系,党员当然是优秀分子,但优秀分子永远都是少数,哪有全民优秀的国家?
群众嘛……自然是多数人,可如今在我们捷克,你根本不知道谁是党员,谁是群众…… 哈哈哈哈……我忍不住大笑起来,咱们尚老师最像个党员啦,可他偏偏……哈哈哈哈…… 尚悠连忙用手按着我的肩,一脸严肃地说:开玩笑要分时间、地点、场合,人家高先生在说正经事。
我们可以来回忆一下安在天所讲述的他与小雨的故事的要点,高先生接着说。
虽然安在天与小雨已经一起生活了不短的日子,小雨却不知道安在天真正的身份,也就是说,安在天一直对小雨保守秘密——这可以说是少数人对多数人保守自己的秘密,为什么要保密?
按我自己的体会是,让作为多数人类型的小雨知道这秘密,会害了她——告诉你们我自己的经历吧:当年我入党后好些年,我妻子都不知道我是……那个……后来出于工作需要,安在天向小雨透露了自己的秘密。
安在天说,小雨听后哭了整整一个晚上……请注意,哭了整整一个晚上呵,对一个女人来说,这相当于哭了整整一生,因为这是为自己的整个一生命运的改变而哭!
对于小雨来说,生活本来只有“谜”,没有“密”,如今却被拖进了“密”,她必然会因为“密”而死……但实际上是为安在天而死……这也是一回事,安在天就是“密”本身嘛——小雨死那场戏很短,却设计得好极:小雨喊出“开枪,一、二、三”,声调并非高昂,而是轻柔,尤其最后的“三”,缓慢而轻柔得简直就是一生的温柔都在里面的低唤,好像在最后说一声:“我爱你……开枪吧”…… 这比我所看过的电影里所有高呼“向我开炮”的场景都真实……感人,我也有些激动起来。
你的意思是,所谓“保密”与这类少数人类型有关系?
——尚悠收起了刚才的得意,一脸严肃,还点燃了一支烟。
在这段故事中,小雨的生命之“谜”变成了安在天的生命之“密”,高一乐说,所以她在剧中非那样死不可。
生活对于黄依依来说,与小雨一样,本来只有“谜”,没有“密”。
安在天讲述的他与小雨的故事,在我们听起来至多是个“谜”,甚至是有人在网上说是情节破绽:都“解放了”,怎么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而且在苏联?
但在安在天那里,这可是个“密”呵……安在天用“谜”一般的叙事讲述了一个“密”——黄依依属于女人中智商忒儿高的一类,她真正要破解的不是蒋匪的密码,而是安在天身上的“密”……一旦她破解了这个“密”,自己的命运就彻底地被改变了。
哇……这样看来,《暗算》三部曲还另有妙道哦——尚悠从椅子上直起腰来,咱们中国人看不出什么名堂,你这个老外反倒能看出点名堂,真像后现代理论说的,需要他者的眼光呵。
高先生,你的说法让我想起《庄子·人间世》起头三个对话,就像是三部曲,全涉及生活中的巨大难题:颜回问的是,如何才能与刚愎自用的君王相处;叶公子高问的是自己作为国使如何与敌国君王打交道;颜阖问的就更惨啦:作为一个贤人,他得去给一个天性有凶德的太子当傅保。
尽管三人都是贤人,如今“不得已”要涉足过于艰难的人间事,该怎么办?
要是换了我自己,早就一身冷汗……让我困惑的是,第一段对话是颜回问仲尼,第二段对话是叶公子高问仲尼,到了第三段对话,仲尼不见了,变成贤人颜阖与大夫蘧伯玉的对话,被问的人由高而低——我老在想:仲尼哪去了?
为什么直到最后仲尼才又出场?
我一直以为,这是个“谜”,现在看来,八成是“密”……这些对话涉及的毕竟都是国家大事呵。
所谓“保密”当然指关乎社稷的事情,像《楚辞·九章·惜往日》里面说的,“秘密事之载心兮,虽过失犹弗治”。
这里的所谓“秘密事”,按朱熹的说法就是“国所秘之密事”……按咱们小万的说法,国家主义早在战国时期就有喽,他刚写了一篇论文——“论先秦时期的自由主义思想萌芽:以孟子和韩非子为中心”……论证“事以密成,语以泄败”的说法是专制的表现…… 我刚要抗辩,尚悠比了个stop的手势,接着说:不过,高先生,代主任也有信念啊,他并没有要保密呀…… 没错,但他的信念在一开始也是要保密的;再说,代主任自己讲得很清楚,他与钱之江的信念不同呀……刚才你俩都夸《暗算》有真实感,我不反对,但我觉得,《暗算》中仍然有败笔——从真实感来说的败笔:你们看那个老年的安在天,装模作样,演员也不像是同一个,配音也假兮兮的…… 不对,很真实,我禁不住插话说,因为安在天退休时已经后现代了嘛……你看他居然坐在躺椅上,以后现代的上海外滩为背景留影———老革命会这样留影…… 别扯得太远,尚悠打断我,还是来搞清黄依依为什么留下来这个“谜”,高先生,为什么安在天说,他讲述的与小雨的故事会深深伤害了黄依依?
他怎么知道?
难道因为黄依依从安在天与小雨的事情中得知安在天是搞秘密工作的?
她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了吗!
我在想,钱之江身上会不会有双重的“密”。
表面上的“密”是他当时的特殊工作,另一层“密”是什么,我不清楚,而且不清楚钱之江自己是否也清楚。
只是,《暗算》的整个故事都以“秘密工作”为背景,这让我想到西方思想史上的“秘密”和“保密”的问题。
西方思想史上的“保密”与“揭秘” 西方思想史上也有“秘密”和“保密”?
没搞错吧,我说,从来没听哪位老师讲过,也没从西方人写的思想史中见到过呵…… 18世纪的德国剧作家莱辛写过一部对话作品《恩斯特与法尔克:对共济会员的谈话》…… 就是那个写《汉堡剧评》、《拉奥孔》的莱辛?
我问。
没错,他还写过好些剧本,用今天的话说,是个剧作家。
《对共济会员的谈话》可以说是部小品剧,主题是共济会员为什么要保密。
当然,莱辛说到的保密,与后来革命党的保密不同——严格来说,革命党没什么可保密的,保密仅仅是因为一时的恐怖统治,革命党的目的光明正大;18世纪的莱辛所讲的共济会是个秘密组织,革命党性质上不是秘密组织…… 慢点儿———尚悠说,你说的……不,莱辛说的这个“共济会”就是缔造了现在自由民主宪政原则及其普世价值的哪个共济会?
历史上还有过别的共济会吗?
如今的Constitution(宪政)这个语词,本来是共济会的用语,指共济会为自己这个组织订的章程……共济会最早在英国出现,后来在美、法、德等地兴起,18世纪后期已经几乎遍布欧洲,有很多分会———左中右都有,各自都有自己的Constitution。
这么说,自由民主宪政是共济会搞出来的?
我向尚悠要了支烟点燃,尖起耳朵听。
那不能这么说,只能说,自由民主宪政的形成与共济会有过不可小视的历史渊源——历史上有桩著名公案嘛:美国立宪时,谣传国会议员中好些是共济会成员……《对共济会员的谈话》就提到这事……扯远了,回过头来说莱辛的小品剧吧。
莱辛本来很想加入共济会,因为,共济会的目的是要清除人间世所有的恶——这目的对于少数有血气的人来说从来就非常有吸引力。
莱辛当时在汉堡,汉堡的共济会分会经过一段时间考察,没批准他入会,他转到柏林,向那里的共济会分会提出入会申请。
就在柏林的共济会分会决定吸收莱辛入会时,他却偏偏不入了,随即写了《对共济会员的谈话》——为什么莱辛不加入共济会了?
这是一个“谜”还是一个“密”?
……《对共济会员的谈话》是一个资深会员与一个想要入会的年青人之间的对话,共济会在当时是秘密组织——也许现在还是,因此,这个资深会员与想要入会的年青人谈的话题主要就是:为什么共济会要保密。
共济会被后来的启蒙知识人看作理性、自由且“看不见的教会”,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则把共济会看作新兴知识人志同道合的组织——据说,共济会的真正秘密是…… 真可惜,没有中译本,我没读过……尚悠还没等高先生把话说完,就冒出一句。
有中译本也未必读得懂,我在德国留过学,看德文没问题,这篇作品的德文我在1968年就读过,后来又读过多遍,迄今不敢说读懂了,仅仅知道,这部作品说的是双重的保“密”。
难读懂的原因是莱辛的写作方式:用揭示秘密的方式来保密。
共济会有自己的秘密组织的规矩、章程乃至联络方式(比如说暗号之类),对话在师傅(共济会称分会会长为“师傅”)与门徒之间进行,门徒想要知道共济会的秘密———师傅告诉他:什么是共济会的秘密。
从表面上看,这个秘密就是“保密”:保守共济会的组织这个秘密,可我看来看去,总觉得还有个更深的共济会的秘密被这个揭密的过程隐藏起来了…… 妙!
尚悠说,《庄子·人间世》开头的几个对话都可以看作是师傅与弟子的对话,我在读的时候同样有这种感觉——在传授秘密的过程中,某个更大的秘密被隐藏起来了……不过,高先生,你能简单说说,共济会是怎么回事,它的保密性质究竟怎么回事儿?
清除人间世所有的恶,这目的伟大而崇高,干嘛要隐藏起来——这究竟是个“谜”,还是个“密”?
我研究中国现代文学时发现,中国的学者喜欢把封建与专制连起来用,动辄就是“封建专制”……可封建与专制是两码事呀:在西方,封建是中古后期的政制形式,所谓“专制”———正确的名称应该是“绝对王权”政制,16和17世纪才出现……那个时候,宗教改革运动把传统教会搞得四分五裂,人们为了自己的信仰不惜以刀枪相向,内战打得一塌糊涂。
所谓“绝对王权”指君王在下辖地域内独有最高主权,首先针对的就是搞武装冲突的宗教派别,从政治领域排除教派权力,最低限度地为国家的和平和秩序提供保障,这就是所谓“国家理由”。
绝对王权国家并非无法无天,国家有所谓“基本法律”,君王也得对自然法负责;但如此法制把政治与道德-宗教分隔开来,直接的后果是个人被分割成外在之人和内在之人———或者说被切割成公、私两半:一方面是如今所谓法律面前政治上平等的公民,不再受中世纪式的封建等级制身份结构的制约,但得按“公民理性”或者说国家理由来规范自己的外在行为;另一方面,个人作为“私”人,可按个人良知来决定自己信什么,国家不管也管不了,但个人不得以上帝名义提出任何政治诉求……作为交换,君王主导的这个法治国家为每个公民提供保护,就像我现在拿着护照到中国来会朋友,护照上由捷克政府外交部写得很清楚,我受到捷克这个国家的保护;反过来,倘若你要在这个国家中生活,就得顺从提供保护的君王———如今叫做国家……在思想史上,这就是著名的所谓“保护”与“顺从”的理论……所谓信念自由,本来的意思是:个人得把自己的道德-宗教认信隐藏在“内心密室”,in secret free(秘密地自由)信仰……不过,这并不等于“保密”,像你们“文革”初期打派仗时人们对自己属于哪派得保密那样,以免被敌对派暗算———“保密”指的是,倘若有人认为以国家理由为理由搞无道德的政治要不得,非要让自己的个体认信走出“内心密室”,进入王权专有的政治领域,就得秘密行事,对自己的行动保密。
后来的启蒙运动实际上就是要扩大个人信念的政治空间……秘密与启蒙、揭露与守秘,在西方思想史上是一大问题呵,你们的西方思想史老师不讲这段?
共济会的两种“秘密” 我们的思想史界呵,尚悠说,无论研究西方的还是中国的,基本上还在启蒙梦想中没醒过来哩……不过,这个话题不谈为好,免得咱们小万这样的人听了不高兴……高先生,你刚才说的,倒让我想起近代自由主义理论先驱对内与外、私人与公共的区分,由此提出了自由的权利诉求……不过,思想自由、良知自由的问题,古希腊的时候就有喔……西方的近代史史书上的确提到各种秘密结社、秘密教团,共济会不过是其中最有历史影响的,但古希腊贵族政制衰微时就出现过秘密团体,这与近代的———比如说共济会有什么不同?
莱辛不仅是个剧作家——高一乐说——也是大学者,用今天的话说,是个文史学家,他长期待在一个老图书馆里整理善本,不时以“历史与文献”为题发表一些据他说自己整理出来的善本书稿,其实有些东西根本是他自己写的……不过,为了写《对共济会员的谈话》,莱辛倒下过一番功夫考索共济会保密性质的来由……共济会起初在英国是一种行业会,所谓“保密原则”不外乎是谨防门派的手艺绝活外传。
大约到了18世纪的时候,开始出现“思辨的”共济会,也就是新兴知识人的行会,并很快风行整个欧洲大陆,据统计,18世纪40年代,仅法国就有200多个分会——这时,共济会分会的保密性质发生了根本变化…… 这么说来,共济会员起初不少是如今所谓搞自然科学的知识人?
尚悠问。
难怪我们好些启蒙知识分子是学理科出身的……理论物理、分析化学、基础数学之类……这类人一转到人文领域,尤其政治思想领域,脑子往往直愣得很…… 我听了很不高兴———因为我本科念的就是理论物理———顶了尚悠一句:你知道“假舅舅”的领导(编者注:《捕风》剧中的上海地下党负责人“彩云”)是学什么专业的呢?
看他那满头的白发和资深的眼镜,没准是学康德伦理学出身的哩。
高先生完全没听懂我俩在说什么,只能接着自己的话往下说——在共济会中其实有两种性质不同的秘密:一种可以说是形式的秘密或保密原则,也就是共济会组织的具体规定、行内规矩等等……后来有共济会员退出,这些形式上的秘密早就外泄,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另一种性质的秘密可以叫做内在的秘密:秘密的共同信念和感情,也就是共济会员因接受秘传的信念而产生的一种特别的生存感觉……共济会的“兄弟们”不分国籍、民族、社会等级差别,都是“同志”,就像警犬和耗子那样,都为共同的圣殿工作,从而形成一种超乎自然伦常的道德感情——我不清楚后来的“国际歌”与此是否有关系,总之,共济会的秘密信念营构出秘密的共同情感,使得会员兄弟们有一种秘密的自足感,活起来觉得非常充实……难怪梵蒂冈教廷在1738年发出教宗诏书,“谴责和禁止”共济会,因为,共济会简直是在与大公教会争夺灵魂嘛。
清除人间世所有的恶,这目的很伟大呵,为什么要保密呢?
还是搞不懂,我说。
要到达这目的就得搞大政治,但王权国家禁止宗教团体或类似的团体涉足政治,共济会的保密性质首先就在于保护自己的这种相当政治性的诉求———这种意义上的保密,相当于钱之江当年的保密,解放以后,这种性质的保密就没必要啦。
这种性质的保密尽管从历史过程来看具有暂时性,但在当时却具有意想不到的意义:如此保密实际上营构出了一个秘密的新社会———共济会内部的社会,而共济会希望这个秘密社会将来成为人类生活的普遍形式,因为,这个社会才是道德的社会,自由和平等是首要的道德……共济会的原文直译的话就叫“自由工匠”,有free这个词……你们已经很难体会得到———我相信钱之江和安在天就能体会到:起初内在的秘密感觉的确是一种颇为美妙的自由感觉,在一个秘密的道德共同体内才会有的感觉,一旦与共济会内部的平等情谊连在一起,这种感觉就更为美妙得…… 明白啦——我一拍桌子说,这不像是自由主义了吗,黄依依根本没受什么伤害,她破译了安在天身上的密……且听我道来——我故意卖关子,慢腾腾吸了口烟——通过小雨的死这件事,黄依依终于明白,安在天是个使命人,对他来说,与使命维系在一起的信念情感高于自然情感。
黄依依终于回过神来,从安在天身上得不到自然情感,得到也靠不住,向那个苏联人开的一枪不就是证明?
安在天的爱情在使命,要与安在天结合,就得与安在天的信念或使命结合……所以黄依依决定留下来当破译组长,成了少数人……什么叫“少数人”?
不都是从多数人中冒出来的嘛…… 觉悟得蛮快哦,尚悠说…… 我的话还没说完呢,高先生说。
内在的秘密感觉基于共济会的工作使命,也就是说,共济会要让自身的生存方式最终成为所有人的生活方式……反对道德与政治的分离,尽管眼下这还是一个需要保守的秘密,但这个秘密最终是要走向公开的,一旦整个国家……不,应该说全世界所有国家的人获得了彻底解放——摆脱“专制”,这个内在的秘密就见光明啦……其实,共济会在18世纪兴盛的时候,教派内战已经过去100多年,“专制的”国家理由早已不成其为理由,但绝对王权式的国家形式还在……或者说专制还在,共济会要保守的真正秘密就是反专制——所谓反专制,意思是从道德上、政治上打破人与人之间的区隔,弥合因民族、国家和封建等级残余给人类社会带来的“分裂”,促成人类一体的大同社会;“人类”这个词我们如今用得很普遍甚至很随便,其实,这个词是18世纪才开始流行……因此,共济会的保密行为本身就是一种政治行为,掩护自己的政治诉求由内而外、从道德自由向政治自由推进…… 难怪不得,尚悠说,启蒙主义者们无不具有高昂的道德热诚…… 保密……还是该公开?
问题是———高一乐说———《对共济会员的谈话》借师傅向弟子传授秘密,公开讲出了共济会的第一层保“密”,又借口共济会员“不可说他最好缄口不说的东西”,莱辛好像有意要隐瞒共济会的第二层“密”———这与当时的启蒙思想家们很不同呵……要是到此为止,小万的解释就有道理。
可莱辛笔下的共济会师傅说:“共济会始终存在”———这话究竟什么意思?
非常费解……新社会建成以后,共济会岂不没了存在的理由?
绝对王权国家出现前,哪有什么共济会?
……难道共济会身上还有第三层“密”,但莱辛隐瞒了…… 我突然想到一个“谜”,尚悠打断高一乐说,我们忽略了一个重要因素:黄依依是学数学出身的——西方最早的知识人秘密团体就是数学人团体……毕达戈拉斯派呵,你老先生知道的……咱们中国古代恐怕也有类似的数学人群体,在哪儿我不清楚,凭直觉反正觉得应该会有,不然“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为二以象两,挂一以象三……”之类写给谁看?
……安在天说他讲的事情伤害了黄依依,的确不过是他的一面之辞,我们毕竟没听到黄依依自己的说法,她内心怎么想的,咱们不知道,仅看到她完全变了样,见到安在天时冷冰冰的——也许,黄依依确实没受到伤害,但并非小万说的那样,毋宁说,她破译了安在天身上的“密”……数学对黄依依本来是“谜”,如今成了“密”……毕竟,即便黄依依是多数人,也得算是多数人中的异类:她看似有很强的爱欲,其实是有很强的上进心,追求干净、纯粹得跟数学差不多的东西,起初在多数人中间自己还没觉得,遇到安在天才醒过来,爱欲于是一下子变为“基命宥密”……在我们这些多数人眼里,她才显得是变得“冷淡”而已,在她自己或者在少数人眼里呢,怕是“澡身浴德”后的神妙莫测哦……不过这样一来,她要找到合适的爱人就几乎没什么指望啦,安在天恐怕也不在她眼里…… 这不已经伤害了黄依依吗!
高先生差点儿从椅子上腾起身来打断尚悠,激动得说中国话发音也乱七八糟——难道黄依依与安在天错了位……难道黄依依既非多数人也非少数人,而是……?
毕竟是个女人呵……她笑起来的时候好美丽,但嘴角总隐含着一丝丝儿苦涩,让人揪心地痛,就好像美好的东西总是艰难的命……不管怎样,要说黄依依没受到伤害,我断难接受……你俩对黄依依的结局解释不同,就像后人对《对共济会员的谈话》各有说法:有共济会大师说,莱辛破碎了共济会的理念,有的大师却说,莱辛最为精当地表达了共济会的理念……最妙的是,法国大革命以后,有两个当时非常著名的德国哲人接着莱辛的《对共济会员的谈话》写了续篇,但方向完全相反。
莱辛的对话是在法国大革命前最后一个十年之初发表的,1793年——也就是法国大革命之后的第四年,著名的赫尔德发表了《关于一个不可见的可见社会的谈话》,公开主张把莱辛笔下的人物所隐瞒的“密”公开化,使之明确为历史的终极目的。
几十年后,马克思流亡巴黎时,建议《前进》杂志在被关闭前的最后两期重刊莱辛这篇对话,就是在坚持走赫尔德的方向——当时,马克思正与资产阶级民主派决裂,积极倡议发表莱辛的这部作品,看来与他对共产主义同盟的理解有关……有意思的是,重刊这篇对话时,《前进》杂志用了“社会主义者莱辛”这个标题。
另一个写续篇的是著名的小施勒格尔——1804年,小施勒格尔给自己编的莱辛文选作注疏,写了篇《关于共济会员的谈话》,他说,没有大革命之前,我们应该保“密”,如今有了法国大革命,我们更应该保“密”……可是,康德带出的那帮德意志唯心主义哲学家们竟然都忘了,哲人生活本质上是密契性的……因为,哲学不过是一只翻飞的蝴蝶……因为,哲学基于一个最终的大“密”:绝对完满的善本身最终是没法彻底搞清的。
“保密”与“传达”相辅相成,压根儿就不传达,也就谈不上什么保不保密……如何把这个最大的“密”传下去呢?
只能以秘传方式来传,所以,凡修炼到家的哲人在表达时肯定会用寓意方式……康德以后的启蒙哲人一个劲要到市场上去传布哲学,向大众揭密,恰恰因为他们认定,绝对完满的善不仅可以搞清,还可以实现,或者说已经搞清,因此应该实现,有何保密的必要?
施勒格尔简直把古老的哲学传统说成了一种宗教——当然是内教而非外教。
任何大宗教都有内教和外教两层,因为凡大宗教都既有信念又有寄托……钱之江老是念佛、做打坐状,在别人看来是有寄托,其实是有保密性质的信念…… 没想到你这个老党员竟会懂得那么深……深者“蕴奥而难见也”……我猜,你的意思是:黄依依肯定受到安在天的伤害,但究竟是哪层“密”伤害到她,就不清楚了,总之,是少数人伤害到多数人……在这伤害的同时,少数人也伤害了自己……要搞清楚黄依依究竟受到哪层“密”伤害,取决于安在天是否认识到这两层“密”及其相互间的历史关系,可我们没法知道这一点。
但这历史关系肯定是个“谜”、而非“密”……高一乐没再说下去,只埋头呷咖啡。
越听越迷……糊———我说,共济会的事情与黄依依同安在天的故事究竟有什么关系?
高先生的说法倒像是“密”上加“谜”。
看来呵,尚悠摆出一副自得的姿势说,咱们这些被西方启蒙精神教育出来的中国知识人要搞懂“谜”还是“密”,根本就没指望——我倒是想起《庄子·人间世》中接下来的第四个对话:前面三个对话都是两个人之间的对话,第四个对话中多了一位他者。
有个名叫“石”的匠人带着弟子去齐国,路过一个神社,见到一棵高大的栎树——高大得甚至看周围的山也得俯视。
弟子见了,惊奇得止步不前,师傅却看也不看,径直前行。
弟子觉得师傅的行为是个谜,问师傅:我从没见过这等好材,你怎么连看也不看一眼?
师傅说:够了,别说啦,什么好材,散木而已。
当天晚上,这师傅就梦见那棵高大的栎树把自己训斥一通:你知道什么好材、劣材,什么有用、没用?
我告诉你这等散人罢:无用才是大用。
这师傅醒来,把梦中的对话讲给弟子听——弟子听了觉得又多了一个谜,他问:既然志趣在于无用,怎么不在大山里站着,偏偏要到神社这地方来站着?
这回师傅的回答就与先前不同啦,他说:“密!
若无言。
……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誉之,不亦远乎?
”……哎呀呀……真所谓“洗心退藏于密,吉凶与民同患,神以知来,知以藏往”呵…… Sī tacuisses,philosophus mānsisses———高先生嘀咕了一句洋文,尚悠和我都没听出来是哪国的,愣在那里。
高先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是句拉丁语,不知道中文怎么翻译…… 尚悠朝高一乐举起杯子,高一乐也举杯,两人对视着,像两个小孩子一样微笑着,饮完最后一口咖啡。
尚悠要付账———我和高先生没谁同他争。
我们三人各自打的离去,谁也没送谁。
(篇幅所限,略有删节。
小标题为编者所加) 《暗算》三部曲梗概 《听风》讲的是新中国成立初期,我情报部门“701”搜索侦听台湾无线电通讯的故事。
敌人实施“无线电静默”活动后,普通侦听员很难发现敌人的信号。
“701”干部安在天请来听觉特别发达的盲人“阿炳”,找到了敌人的所有电波。
《看风》中苏交恶时期,蒋介石叫嚣“光复大陆”,台湾特务系统启用新密码。
“701”虽能接收到敌人发出的信号,却无法破译。
安在天请来女数学家黄依依。
黄依依是留学归国人员,个性奔放,因为喜欢安在天而答应调到“701”,条件是破译密码后带安在天退出情报系统。
安在天决定献身情报事业,拒绝了黄依依的爱情。
绝望的黄依依为了忘记与刺激安在天,就与刚刚认识的汪林逢场作戏。
汪林受到处分,被发配到后山放羊。
黄依依为此十分内疚。
在安在天跟她讲过前妻小雨牺牲的经过后,她对安在天就失去兴趣了———小雨被苏联特务劫持,安在天为保护情报,开枪将特务打死,小雨也死于特务之手。
《捕风》宁沪杭地下党准备在上海召开会议的计划为国民党特务机关掌握,有被一网打尽的危险。
打入国民党军队通讯机关的地下党员钱之江,将这一情报通知了地下党员张秘书。
不料,张秘书被捕,情报为国民党收缴。
国民党方面为追查泄密者,将破译这封密电的钱之江和另外几位情报人员隔离。
钱之江为了将情报带出,阻止地下党会议的如期召开,服毒而死。
钱之江的遗体被运回家后,地下党人根据他在遗书里留下的线索,在他的肚子里发现了情报。
在上期的《风度》杂志里又见“安在天”。
最喜欢“看风者”这折,因为有黄依依那样的女人做对手戏。
唉~可惜这个男人被演化似神,已经不象个人,突然也就爱不起来了。
这样的男人还有一个,《红玫瑰白玫瑰》里的振保。
他们都是有足够能力处理好人际关系和各种问题的人,待人处世游刃有余,这样的人可以拿来做工作伙伴,但做爱人就不行,太辛苦了。
剧中提到黄依依曾经的绰号——伏尔加的鱼。
后来被安在天用来讽刺过黄,她当场就哭了。
一直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去GOOGLE里查了一下,得到的“最佳答案”是:“伏尔加是条河,其河长年冰封。
所以伏尔加的鱼,是生活在冰层之下的。
所以最大的特点,就是冷血。
”黄依依是个爱恨如此浓烈的女人,一个死了都要爱的人,怎么可能是冷血呢?
在我看来,照这个解释,安在天才是条“伏尔加的鱼”呢。
所以,我更信服次选的答案:“伏尔加河河水属于‘半咸水’,所以游到伏尔加河里的鱼性腺发育会被刺激。
‘伏尔加的鱼’用在黄依依身上是她周围的人认为,她对性的欲望主宰了她的灵魂与肉体。
而当被自己深爱的男人讥以‘伏尔加的鱼’时,多么痛苦。
”苦苦追求,求之不得,也罢了,不爱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但被误解的不爱是最痛苦的。
黄依依骨子里是有些玩世不恭,但她在爱情面前完全是毫不掩饰的真诚和渴求。
如果换做我,对方不必明说,一个不爱的暗示,我的态度就会急流速转,变得调侃开来。
如果对方是在试探,那么他得到的答案就是我在游戏,于是也就不当真了,任凭我笑着转身落下泪来,他永不会知道我其实怎样爱过他。
最终黄依依还算幸运,虽然成了植物人,终究还是跟自己深爱的男人厮守到终了。
安在天后悔了没有?
在这可爱女人活色生香时,跟他开着机智玩笑说着深情话儿的时候,把她推开了,非得等到人跟木头一样躺着不能动弹不能言语了,才敢接受她,这时候倒不避讳别人的闲话了。
可惜啊!
愚蠢啊!
虽然他是革命英雄,不可多得的才子,但在情感世界里,作为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泪的汉子,他还是怯懦了些,不够格一个好男人。
知性女性是近年常用的一个关键词,在豆瓣曾经讨论过什么样的女性算知性女性,不少人用了杨谰作为代表。
杨谰是现实生活里的公众人物,我想了想,黄依依应该是我心目中知性女性的典型。
黄依依不是现实里的人物,是电视剧《暗算》第二部的女主角。
黄依依在美国成长,是杰出的数学精英,49年成为周总理亲点回国建设新中国的一批科学家中的一个。
黄依依和一般的科学家不同,她美丽,独立,勇敢。
美国自由文化熏陶,造就了敢爱敢恨的个性,西方宽容的生活理念环境下,她开放的爱情和婚姻观与东方传统封闭的婚姻爱情观水火不容。
在这样一个背景下,作为一个离过婚,独立,美丽,拥有科学家身价的女性,回到了50年代黑白背景下的新中国。
安在天是典型的信仰与事业高于一切的优秀男人,在物色数学天才的工作过程中,他和黄依依相遇。
这对优秀的男女一见钟情。
黄依依的钟情是外在的,激情的,勇敢的,如高原湖水一样的透明坦荡。
安在天的钟情是内敛的,隐忍的,不可触摸,甚至不可确认。
安在天是不是对黄依依一见倾心,这个争议不少,但是我以为,安在天的犹豫态度已经显露了他真实的内心,否则,这么一个优秀的人才,以安在天的慧眼,单从工作需要的角度,他不可能有什么犹豫。
正是因为爱了,这让他彷徨,所以才有黄依依和他纠缠了几个回合,才终于在奔赴大西北的飞机上携手的一幕。
悲剧早就埋下伏笔,黄依依对爱情的执著被处理为生活作风问题。
可她无怨无悔。
她是因了爱情,因了她的安,才在最艰难的条件下,来到荒凉的大西北,在这里碰撞出了人类头脑中智慧的火花,灵光闪现,破解出光密。
可惜,安没有接她的爱情。
安不敢接,不能接,作为一个正派的党的领导干部,男女作风问题是铁壁铜墙。
在一个失望的夜晚,黄依依被一个猥琐胆小的男人趁虚而入。
得不到爱情,又离不开男人的身体,她在肉欲中放纵,以消解她内心的悲苦绝望。
黄依依是出色的,出色在她的数学天才;黄依依是爱国的,心怀最深厚的慈悲人情;黄依依是苦命的,这样一个才情横溢的女子,执著在无望的爱情苦旅上。
黄依依不会惧怕流言世俗,不会惧怕科学设置的难度。
但是她有一怕,那就是和她形成对照的,被世人咒骂,却又在世俗无处不在的--泼妇!
这一怕最终要了她的命。
艾丽娅扮演的张国庆的老婆演的太好了,这个泼妇在卫生间和黄依依狭路相逢,粗暴的把单薄的黄依依伤害成为植物人。
安在天的爱情在这个时候以另外的方式可以表露了。
以组织的借口,以悔恨的名义,他照顾了黄依依两年,好似生活了两年,黄依依最终在他的怀抱里告别了这个世界。
黄依依看起来也应该是幸福的,因为她最终死在了爱人的怀抱里。
她无望的爱情以两年的植物人生涯享受到了安在天的照顾,得到了安慰。
黄依依死了,她肯定要死,她不死怎么结束?
电视剧里孤独的管萧声,好似黄依依心底的诉说哀怨,把人的心都扯碎了。
陈澍扮演的黄依依聪慧美丽知性,我对这个女子心疼爱怜到了极点,她有我的气息。
黄依依和安在天,一对看起来很美好的璧人。
却注定了是两个世界的人。
即使他们都有着天才般的智商,优异的出国留学的学识修养,出众的容貌和气质,对自己的绝对自信和对坚持的东西的绝对坚韧……即使他们有再多相互吸引,相互赏识,相互扶持的感情,但他们的差异注定不可能在一起。
用依依的话来说,安是个静水流深的人,不会为了他坚持的国家利益皱一下眉头。
他坚韧得如一棵大树,深深扎根于701,扎根于他的事业。
而依依呢,她就如一根藤柳,无依无靠也无牵无挂,她为了这个男人来到这里,爱情是她投入的自己的全部力量。
她天才、爱玩、也同样有着非凡的专注和天使般的孩子气。
她有着巨大的能量,这能量让她可以无比强大,强大到做出别人认为不可能完成的事情——破译光密;这能量也能让她脆弱不堪,脆弱到爱的伤害令她言未尽而早已泪流满面痛哭失声,脆弱到一次次醒来躺在病床上。
这能量足以毁灭他人,安太强大了,但汪林就做了替死鬼;这能量足以成就自己也足以毁灭自己,哀莫大于心死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依依即使她再如何取闹,再如何使小性子,都不会丢了自己的原则和尊严,安也不会离开她永远会找到她耐心地劝慰她。
但就是这样的亲密也是距离,让他们只能是上下级、同事、朋友甚至亲人,但永远不会是爱人。
如果说安这样的男人的全部是事业,依依这样的女人的全部就是男人。
这话固然有些太过极端,却也说出了问题的关键。
也许这真的是大多数人都遵守的定律呢。
我真的会看不上依依这样为一个男人爱的死去活来的样子,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内心何尝不是也希望能坚强独立,然而却没有如她那样的坚持和率真——我爱你,就要让你知道,就要坚持不懈,就要勇敢追求。
所以说,依依是个电视剧中才有的天才,天才是不能活在凡尘俗世中的。
为依依哀叹,也清醒地知道自己骨子里虽然也有任性和韧劲,但我知道我没有破釜舟或自暴自弃的勇气,我会为现实磨平、会对现实屈服、对自己放纵。
我是一个俗人。
其实我有许多不喜欢依依的理由,虽然不会像除了安之外的其他人一样看依依,但也觉得依依有的时候真的是有些过了,她不通情理,只认她自己的理,不论是她真正有道理而不为世俗认同的“理”还是小小的狡黠“歪理”,但这也正是欣赏依依需要非凡勇气的地方,也是安非凡的地方。
但我还是喜欢依依,胜过喜欢那个有着清晰轮廓和坚定内心又不乏细腻温柔的大帅哥安。
其实,安美好的太有距离了,而依依的距离更远,但她是我们内心里的那个人,是那个小小的叛逆和任性中酝酿着渴望着成为的人,她做了剧中其他人看不惯的、剧外的我们欣赏但也不敢做的事。
我欣赏她的自我原则,做人的基本原则是光明磊落堂堂正正不伤害他人也不委屈自己。
没有丝毫的假正经,也不会在内心上真正的放荡自己。
她懂得美,她展示美,她追求美,用今天的话说依依就是一个热烈生活中活色生香的女子。
固然有小的过失,但定然是瑕不掩瑜。
天才岂是常人能够理解的呢。
最欣赏依依的还不是她对爱情的执着追求,这一点大凡现代偶像剧里勇敢一点或者说傻一点脸皮厚一点的女孩子都能做到。
我最欣赏这个女人决意告别之后的镇定和隐忍,不为爱卑躬屈膝。
对于这样一个内心的爱如潮水般喷涌的女人来说,她的坚韧比爱更需要超凡的勇气和智慧。
她让自己看起来如常人一般内心不再为爱痴狂,也在心死后专注于光密的破译,她开始真正执着于自己的事,无论为了爱还是反之,她坚韧的毅力做到了这一点。
没有爱,她依然成全了对方成就了自己。
她对汪林的善良、对张国庆的怜悯都不能与她对安的隐忍相比。
爱情让她变了另一个人,我也相信是因为没有了爱情才让她尽早地实现目标,只是这现实真的很残酷。
也许人真的不能太贪心,不能什么都要,人的精力所能集中的部分是有限的,女人更是如此。
安说,依依你就是太固执了。
安说,如果把这份固执用在破译光密上,没有爱,也破了。
安和依依曾经失败过,在破译的路上共同失败,在爱安的路上依依也摔得遍体鳞伤。
片子里常常用安德罗的口气对安和依依的故事加上很多的注脚,或是安和依依之间的沟通在那样的情形下令我感动令我触动。
虽然道理都是显而易见的,可真的懂,真的彻悟,有多难呢。
片中有一句话:在爱里谁记得一切,谁就感到沉重。
依依是沉重的,安对小雨又何尝不是。
这一段三角感情有点类似《大明宫词》中的公主、薛绍和惠娘。
一个男人的心里装不下对两个女人的爱,对过去的难舍注定要伤害今天的人。
同样的是,分开后记忆越清晰越放不下的人越会因此而沉重,爱情,真的是不对等的。
又说,爱情可能比甘蔗甜,比黄连苦,但只一碗孟婆汤,它就消失了。
这碗汤,就是时间。
面对这一碗汤,我记得小龙女曾经对杨过说过,过儿啊,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一碗汤,我可不喝,我要永永远远地记得你的好。
我相信即使时间也不能忘记所有的事情,这话只是安为了依依放弃对他的爱而说的宽慰之词,事实上,安忘不了小雨,依依亦不能忘安。
在依依自杀后醒来时说,她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已经喝过了那碗汤对安没有爱了,但我宁愿相信这只是依依的冷静理智令她吐出的话,感情上,她最终的没有离开也许有很多理由,但一定有安。
在她听到安从上海回来后的一句“洗衣服呢”最简单的问候却呆住了的眼神和表情中,无论有多少复杂的情绪,一定都是因为爱。
对深情的人来说,爱是永生难以洗掉的胎记,清晰地提醒着你每一段过往,永生不灭。
不论是爱情或是事业,都是依依或安的追求,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因为人的不同选择造就了的两条注定没有交集的平行线。
但其中的道理,却几乎是相互适应的。
对于人所追求的,无论什么,都不能抱着过高的期望。
这不像种田,种下种子就一定有收获,但如果不种就一定什么都没有。
安在第一次演算失败后鼓励依依做一颗铜豌豆,失败了要有勇气重来。
安帮助依依找回勇气,从这个角度看,这有励志剧的味道。
但对于爱情这件比破译密码还不靠谱的“事业”来说,失败了的依依不再需要爱的勇气,而是不爱。
这需要更多的勇气。
虽然大多时候并不期待一个完满的结尾,但我还是不那么喜欢依依的结局,太过莫名的戏剧化,却也知道这样安排的良苦用心。
这样一个充满爱的女子最终享受到了无法感知无法回应的她最向往的爱。
看剧的人会为此而感到心痛和些许欣慰,却也在冷静中知道,依依这样特立独行的女子,本来就不属于人世间,这样并不至于太难看的结局竟然是最好。
因为这个世界原本是现实的,并不适合天才。
所以同样的天才我们在《美丽心灵》中看到纳什精神分裂症的魔咒最终被妻子的爱所感化所击溃,我们为此感动为此鼓掌叫好。
而对同样天才的黄依依的结局,我们只能落下现实的泪。
爱是现实存在的,而现实有的时候并不为爱停留。
东门之杨那是在荒漠中的绿洲里。
每一株白桦都笔直而孤绝,一季又一季落叶的层层堆叠下,这片土地因腐殖质而渐渐肥沃,慢慢成林。
我叫小查。
遇见她的时候,她就在这片树林里,戴着一顶红帽子。
这片树林在荒漠中,带来阴凉,也伴随阴郁。
所有的叶子都是冷硬的深绿。
枯叶无人问津,蔓延向远方,一棵棵桦树如白骨,峭立在这无尽的碎片中。
即使是盛夏,俯身,仍有荒凉的错觉。
她戴着红帽子,在逗小松鼠。
那是这片黯淡中,唯一灼热的颜色。
我远远地看见,慢慢地走近,却也只是站在她的身后,一言不发。
是,她的披肩,她散漫的长发,尤其是这顶浪漫的红帽,都让我不知为何而感到微微窘迫、甚至深心里,一丝凉滑的不安游过。
不是因为我自己这早就习以为常的麻花辫,或是我松垮的工装裤。
我只是看着她的背影,觉得这片荒寂的森林留不住她。
她如此美好,以致整个世界都为之失色,为之惶恐,为之不得不放任她的放纵,而最终只会抵达一场无可挽回的失去。
终于,她侧身看见了我,没有惊讶,只是含笑问我小松鼠都喜欢吃什么。
我知道,她叫黄依依;我知道,她是来自美国、受过周总理接见的数学专家;我知道,她是千辛万苦被挖到701破译光密的天才。
可安副院长和陈主任都没有告诉过我的是,她这么美。
明净清和,如水流。
她的一汪眼眸没有丝毫阴翳,因为天纵的智慧而光明耀眼,永远好奇而欣喜地看着这个索然的世界,似乎会永无休止地探索下去。
有风吹来,这片阴郁的林子焕然间清碧满树。
我想起古老的诗句:“东门之杨,其叶牂牂。
”后来,似乎那天她和安副院长吵了一架,那顶红色的帽子,我再也没有见她戴过。
回想起来,在701这短促的岁月里,她不是病着,就是闹着,或者麻木地流泪,夜以继日的赶工。
我很少见到她疏疏朗朗,清和宁静的样子。
至于那天早上逗弄小松鼠的俏皮,更是再也没有见到了。
她的衣着,也从一开始已经很清冷的披肩,到更为收敛的大衣,乃至和我们一样古板的中山装。
很久以后的某天,我在湖边找到她。
那时候光密已经破译,安副院长去了上海安葬已故许久亡妻,而不出意外,她应该会收拾完行李就离开这里。
房间里衣物还散落着,人却没了踪影,我和最初找她那天一样,茫然地跑了数个地方,甚至那片树林,最后在山脚下的湖畔发现了她。
她正呆呆望向河心一点红色。
我走进,发现那是以前那顶帽子。
她看我来,依然如故地微笑致意,说:“小查,我给你讲个故事。
”这个故事已经代代流传,版本无数,甚至我在有限的阅读中,也已经听了太多遍。
是一个古老的东方故事,关于孟婆汤。
在河畔,饮下。
从此前尘往事尽数消散。
“有人给我说,孟婆汤,其实就是时间。
”她恍然间眉目中有宽恕的慈和:“其实如果轮回存在,时间就是没有意义的。
我们只是循环往复一场又一场的徒劳,不知道终点和起点的界限。
多年以后,每段故事,结局都相似。
”她冷静又释然地说:“所以,我把红尘万丈,扔了。
”而后笑了。
似乎从此,就可以不堕轮回。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笑。
我知道,那个告诉她故事的人是谁。
因为就在那天晚上,我帮她收拾行李时,看到书中夹着安在天已经剪碎又被粘好的照片;小铁盒中是她又捡回来的安在天抽过的烟头;安在天送的果脯,包装纸和绳,她都妥帖地叠好缠好。
我静静收拾,她说不必了,然后让我陪她说会话。
她喜欢倾诉,也只有在晚上。
那个时候意志薄弱,头脑涣散,感情破壳而出。
昏黄的光线中她哭得很凶:“我一开始不明白,他可以为了这台国家机器,可以为了破译光密拉拢我,帮我打饭、给我送涂的药、不怕暴露行踪任我在沙漠中唱歌;可为什么,不能为了这台国家机器,哪怕是出于对我的怜悯,即使是为了光密更好地破译,而爱我。
”“原来他们都一样。
他和那个我以为自己曾经深爱的前夫一样。
永远,可以拿感情当作价码、当作对女人的威胁、当作控制最后女人的最后一根绳索。
”“甚至,在必要的时候,杀死钟爱的女人。
……哪怕这是他两个孩子的母亲。
”“即使他们后悔过,但也不会改变丝毫。
”“甚至为了掩盖自己的这份残忍,他们情愿孤家寡人,对女人拒之千里。
名义上说是保护,不愿意女人和自己一样,过上不人不鬼,全是秘密的生活;但游走其中,痴迷于女人对自己的崇拜与信赖,偶尔又会施舍一点关怀。
其实就是懦弱、懦弱。
”“他们更重视自己的信仰,自己作为卓绝独立的个体,所能有的成就。
所谓的智慧、进步、权力,所谓一个遥不可及的乌托邦。
对,和当年的我一样,寄希望在远方,总觉得走出了个人主义的美国,故乡草木温柔,人心柔软。
但其实哪里都一样,所谓的集体主义、牺牲——其实一个值得期待的集体,哪里会建立在黑暗中无声流走的血液和狂热的牺牲中?
这里,更期待一个无限伟岸的自我了,尤其是,有一个集体给你确立了无数可供参考的模板后。
至亲至爱,不敌一个幻觉,甚至错觉。
”“我生下来,这个世界就教我,要信任,要同情,要爱;我喜欢别人的欣赏,我也会出风头,让别人认可我。
可从没有一本书上写过,如何不遗憾,如何应对失去。
蒙昧的时候没有人告诉我,要及早接受,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人爱你这个事实。
”她眼泪滑过,在北方干燥的天气中,已经隐约可见眼角细纹。
苍老已经来临,而飘零依然是宿命。
从西方到东方,跋涉虽然远,但依旧不得其所。
也许天眼,会同情这个蓝色星球上,无所栖居的种种。
她哭得累了,反而开心起来:“我要安安心心做一个机器了。
我要认真,一丝不苟,兢兢业业,废寝忘食。
能成为机器是一件幸运的事情,起码冷硬、坚强。
”她最终决定留在这里了。
不是因为一台国家机器,不是因为一个男人,只是发现,自己无路可走。
她在我怀里梦呓着睡去。
我却依然忧心忡忡,她太高估在这个国度,做一个独身女人能有的自由。
她不是安副院长,一个男人,想独身甚至可以成为痴情的象征,很少有人打扰,只会有更多的尊敬。
他们天生的男性身份,让自己可以无所顾忌,存在于任何一种可能里。
可是独身女人,鲜有耳闻,寡妇门前尚且是非多,这个社会只给女人安放了贤妻良母一种角色。
如果不温和地走进这个牢笼,那么处处都是天罗地网,陷阱重重。
地位不能让她安全,才华也不足以让她清净。
身为女人,即是原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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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5>谢兴国、汪林、张国庆,甚至由于自己在夫妻和睦中的无能、只会把怨气撒向恩人的刘丽华,都是她的天罗地网。
她失魂落魄从安副院长家里出来,被汪林送回去的那天晚上,我一直就在灌木林里。
想送她回去,可是又更期待安副院长能亲自出来安慰。
我一直是希望她能得偿所愿的。
在黑暗中守护,是我唯一能做的,一件无力的事。
她在家里读小说时,我也会瞥到书皮,卖弄道:“这是《飘》”。
她很惊喜,想不到我居然听说过。
我告诉她,我的母亲曾经很爱看这些,在我幼年的时候。
母亲曾是个调音师,在风月场所窃取情报,后来牺牲了。
“那你觉得,斯嘉丽更适合白瑞德,还是卫希礼?
”她知道不妥,转移开话题。
“我觉得她适合梅兰妮。
”“哦,为什么?
”“白瑞德也嫉妒她们啊,还说大概只有斯嘉丽杀了人,梅兰妮才会无法容忍她。
可只有斯嘉丽知道,就算她杀了人,梅兰妮也只会帮她藏尸。
”她被这个回答逗得乐不可支。
我知道汪林很危险。
只是她的绝望超过了我的想象,她的单纯、教养,也让她在拒绝时缺乏经验。
甚至那件事情,是汪林酒后向同事吹嘘自己和黄依依的乐事时,被人举报的。
可她依然责任感深重,罪孽感十足。
一而再再而三地深陷泥足。
她会精心挑选谷子,随时装在口袋里,喂小松鼠;她会留下一半的苹果,切碎了喂窗台上的蚂蚁;她会认真倾听江南的每一个字,尊重诚恳地介绍自己,会为了他疯癫而純挚的眼神泪流满面,在别人都避之不及这个疯子的时候。
所以省下来粮票布票,给一个一面之缘的张国庆,也就不足为奇。
她与生俱来的优渥,成全了她的善良。
也因此,她莽撞不知人间疾苦,并因此为其所伤。
我一开始只是崇拜她卓绝的才华,可是当她给我碗里夹排骨的时候,教我对男朋友坦诚大方的时候,不,甚至不需要这些时候,只是每每看着她,我就希望,能再看久一点、久一点。
很多年以后,我整理家中花卉的时候,不知不觉会整理成她喜欢的插花风格;在吃到一份糯软的排骨时,会泪眼婆娑看到对面正是她在含笑;尘封的相册角落里,会有当时她搬去安副院长家前,我偷偷保留的她的小相。
因为她这样美好的人,在生命中出现过。
那个时候,昏暗的天空,逼仄的楼道,我只能退身离去她和安副院长谈话的地方,都在梦中又一遍一遍再现。
我从未与她亲昵,我深爱自己的丈夫,我未曾想过超出姐妹之外的任何身份。
这无关占有、不会厮守,只是回想起在此身此世,世界拥有过那样的存在,世界似乎更可爱了一些。
我也喂起了松鼠,会救济陌生的路人。
她是记忆深海里的游丝,不可捉摸,但光明洁净。
我一直很后悔,如果去医院,我没有站在厕所门外等她就好了。
后来,她去世后一年,天翻地覆动荡长达十年之久,让我觉得,那是她所能有的,最干净的归宿。
她所怀疑的,我在安副院长的遗物里也窥见一丝端倪。
安副院长后来也整整回了二十一封信,那里平淡诉说着四季的草木,没有粘腻的字眼,也没有崇高的信念。
不过依然,有他洋洋自得的儿孙满堂。
我离开701后,因为丈夫工作的缘故,也一同调任去了广东的刑侦部门工作,那里四季长春,空气湿润。
年岁如流,我有幸平静老去。
风烛残年,意识稀薄的我,躺在医院里的时候,我会听见窗外风声拂过桦树林。
——南国不会有北方这种笔直而孤绝的树木,我知道,那是因为我快要见到她了。
很久以前,她高烧四十一度那个夜里,我不敢离开,安静帮她退烧。
那个夜晚月光很好,荒漠的绿洲中,有远古而来的长风,哗然拂过这片清明洁净的世界。
我轻轻牵着她的手,柔软细腻,这让我觉得安心。
好像这辈子,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看看月光的。
是时候,去树下找她了。
“东门之杨,其叶牂牂。
昏以为期,明星煌煌。
东门之杨,其叶沛沛。
昏以为期,明星晢晢。
”
最近把《暗算》的后两部看完了,个人最喜欢《看风》,其次是《捕风》,《听风》最矫情,因此排在最后。
谈谈对《看风》的几点看法 《看风》必须是悲剧,伟大的作品大多是爱情的悲剧。
如果编剧让安和黄最终成为了幸福的一对,可想而知,其电视的魅力势必大打折扣,所以黄依依只能成为爱情的牺牲品。
黄依依的悲剧在于她的偏执,在于她的急不可耐地要等到爱情,在于她生错了时代。
如果她生活在现在这个时代,或者生活在国外的华人圈里面,她或许会得到一份属于她的真正的爱情。
可惜她生早了三十年。
她不属于六十年代的中国,她和那个时代格格不入,她想反抗,但是每次的反抗都导致了更加沉重的打击。
她匪夷所思的死去对于她本人来说无疑是一种解脱,对她周围的人来说,何尝不也是一种解脱?!
黄依依并不真正地懂安在天,尽管她声嘶力竭的喊着爱他爱他。
因为两人的生活经历和人生轨迹有太大的差异,即使两人后来在一起了,我想他们应该也不会幸福。
安在天是个内敛的人,他希望的爱是舒缓的,是发自内心的,他难以接受黄依依总把情啊爱的挂在嘴边。
而黄依依过于锋芒毕露了,她给了安在天太大的压力,要知道那个时代的人,思想普遍保守,这样的示爱方式反而会适得其反。
安在天对于黄依依的“爱”有三不能:第一,安在天的妻子刚刚牺牲,所以安在天不能马上接受黄依依的爱。
安在天之所以迟迟不肯安葬妻子的骨灰,就是想赎罪。
因为安长期两地分居,甚至有次回上海老家的时候都没能到家里看上妻子一面,对此,安是有愧的,他想多陪陪自己的妻子,即使是冷冰冰的骨灰。
安在天觉得亏欠妻子的太多太多。
而这个时候,黄依依却不切合实际的跑来求爱。
我只能说黄依依太急了,她起码应该再耐心的等等,毕竟感情是需要慢慢培养的。
安在天出于对妻子的愧疚和悔恨,在妻子骨灰安葬前是不能接受黄依依的爱的。
第二、黄依依的特殊使命,使得安在天不能在光密破译前接受她的爱。
黄依依是安在天从数研所带到701的,去调人的时候,数研所的所长就指责安在天以权谋私,被黄依依的美色所勾引。
如果安在天在光密没破译出来之前,就接受了黄依依的爱,这样就证实了那个所长的指控。
安在天作为701的副院长,是断断不敢拿自己的政治前途去开玩笑的,所以他在黄依依完成任务前是万万不能接受黄依依的求爱的。
第三、黄依依偏执的作风,使得安在天不能接受她。
一开始的时候,安在天就告诉黄依依自己有家庭,有妻子和一儿一女(当时黄依依还不知道安的妻子已经牺牲了),黄依依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大有现代小三那种天不怕地不怕只要你爱我的作风。
安在天对黄依依的印象分一定大打折扣。
后来黄依依得不到安的爱情,就和同样有家庭的老汪发生了婚外性,而且事后黄依依在安在天面前表现出来的无所畏的态度,也让安在天觉得黄实在不适宜做自己的伴侣。
安对小查说:“你动动脑子,如果黄研究员真的爱我,她还会和别的男人上床吗?
”表达了安对黄依依发自内心的失望。
所以,在安在天看来,黄依依对自己的爱可能更多的成分是因为害怕寂寞,是一种短暂灼热的爱恋,这种爱难以长久,所以安在天不能接受一份他觉得不可靠不保险的爱,毕竟他还要对两个孩子负责。
黄依依有三不该:第一不该在整个701大肆宣扬对安在天的爱,毕竟安在天是副院长,是领导,领导就有他的权威。
如果让全院的人都有这样一个错觉,就是安在天带黄依依回来是出于自身的私利,安在天可真是百口莫辩了,所以黄依依越靠的近,安在天就越要避嫌。
第二不该和老汪维持那段畸形之恋。
明明是被诱奸,可黄依依硬要把它发展成为通奸。
黄依依没有识人之明,她对谁都很信任,被老汪出卖了还觉得是自己有愧于他。
黄依依最爱看《飘》,她认为得不到自己爱的人,就要留住一个爱她的人,可事实上她对男人一点也不了解,或许是她过高的估计了自己的魅力。
第三不该那么急切的要得到安在天的爱,她应该给安在天一个缓冲的时间。
这么快的把自己和安在天都顶到了风口浪尖,双方只可能以悲剧散场,这是注定的。
最后感谢柳云龙和陈数给我们带来这么精彩的表演,我觉得他们都在演自己,又像在演自己的另一面,他们对人物的心理把握的很好,这也是《暗算》成功的一个重要方面吧。
三个标本第一次看《暗算》是在老圈的家里,偶然间看了半集,一部反特的戏,感觉摄影很牛,气氛营造得很到位,很多符号化、形式感的镜头让故事既吸引人又似乎寓有深意。
国内电视能有这样的水平,真是不错了。
记住了那个演男一号的柳云龙,和演黄依依的女演员的脸。
后来,又零零碎碎看了几集,知道那女演员叫陈澍(为了方便记认,她把名字改成了“数”),演员出身的柳云龙还是这部戏的策划和导演,并且这是他的导演处女作。
这就更不得了。
于是,买来压缩缩碟,挤着时间一气儿看完了34集,更加确信这个连续剧是一部在技术和意识上都远远高于国内水准的大作。
编剧麦加,电影是据他的同名小说改编而来;摄影指导王晓明。
但这部戏明显是一部属于柳云龙的戏。
戏分三部,“听风”“看风”“捕风”,近年渐热的秘密题材,类似电影技法、机位独特的镜语,简洁而充满张力的叙述,甚至故意形式化的出色表演,是这部戏大热的几个原因。
这种技术上的因素,是最初让我惊讶的原因,但看完全片,让我更惊讶的是借反特题材这样的壳,整部戏所传达出的悲剧感甚至生命的悲凉乃至荒诞,个人与世界,自我意识与国家机器的种种关系,属地的人,肉身与灵魂如何被地紧紧抓住,无力飞升,终致灭顶。
所谓“风”,就是能维护现存秩序和集体尊严与安全,或实现某个崇高乌托邦理想的那些秘密。
为着这些秘密,更为那些荣耀高尚的目的,无论哪个时代,主人公在地上的红色时期,抑或在地下的白色年代,人,都只是为保证这目的的某项功能的大机器上一个部件,同样的制服,同样的行为举止,同样的表情感情,甚至同样的姓名暗语,没有我,只以代号的形式存在于这个世界,男人叫毒蛇,女人叫公牛,一大帮男人女人,就叫“七零一”。
讽刺的是,这些同质化的零件组成的叫国家机器的这部大机器,在关键时候,它的运转却需要与这些零件完全不同的异类。
他们有自己的名字认知,有自己的感情思想,有这台大机器想要生存就必不可少的创造力。
任何想要把别人、把整个群体变成没有生命、铁板一块的努力,必然伴随着对他人的愚化和奴化,伴随着创造力和生命力的离弃,其设计者也难逃一死。
于是,它也要人来拯救,或者黄依依那样为着心而活,灵魂时刻想要飞起来的闪耀着原初喜悦的生命,或者阿炳那样为着本能而活,心思单纯如一张白纸的天生异禀者。
但是别高兴得太早,你们只是被利用,英雄只是作为工具的英雄,傻子永远是傻子,异类永远是异类。
在阿炳作为工具被利用的同时,他也作为工具被供奉,他的虚荣心、自私也随着他所服务的大机器一同膨胀,但却无人关心和安慰,他死在他纯洁的虚荣和自私里,但那不是他的错。
他的女人一步步去死,在别人看来那是必然要应验的诅咒,没有人要去拉一把,所有人是沉默的同谋。
没有人觉得一个傻子有义务理解他的妻子,没有人试着让他学会了解生活,更没有人会对他和他的女人产生丝毫的悲悯之心,这台机器就是要冷冷看着,你一步一步沉入冰冷的湖心,不是成为我,就是死。
“听风”的结尾,越来越冷,然而却是最好的结尾。
“看风”有个颇有浪漫主义成分的结束,成了植物人的黄依依被她所爱的人陪伴着走过了最后几年,不过还好,柳云龙理智地修改了原剧本中的情节,没有让他们结合。
即便这样,那种悲凉之气仍然让人无法喘息,一个为爱活着的女人,要经历什么样的击打,竟然就这样放弃了她的爱,与曾经用生命爱着的人对面不识,眼睛里再也看不见那属灵的光芒,刚刚像鸟儿一样飞腾起来的心,在我们眼前堕地,落入西北深可盈尺的尘土沙砬中,再不企望还会飞起来。
不是她接受不了不被爱,而是因为她根本就不能爱。
对于这台在所有人之上的大机器,她是个可怕的异数。
她不应该是爱着一个男人的女人,而只应是规规矩矩的一个零件,甚至可以是一个傲慢的、心硬的、可以侮辱别人尊严的大号零件,而不是一个心怀浪漫、温柔和爱的女人,把那些标签——党、人民和工作,甚至她勇敢地说出了“国家机器”这个词——放在一边。
所以她的死是个必然,这个世界需要的是作为工具的她,而不是作为破坏者的她。
尽管她的死,不像阿炳的女人,有人也给予了同情,但是灵魂碎了,她还活得下去吗?
“捕风”的影子,从整部戏一开始,就在前两部分里若隐若现。
它是一个标本,一个新世界的路标,告诉后来的红色人们,你应该怎么活——怎么生,怎么死,为了这个伟大的为所有人的机器。
男主人公那令人瞠目的死成全了一个传奇,而任何一部这样的机器,和机器后面的操纵者,都需要这样的传奇,和献祭。
只是,当主人公被剖膛开肚几十年后,冥冥中的他,不知还会不会甘愿做这样的一个零部件,去成全某个虚妄荒诞的理由?
世界并无不同,只是换了另一种颜色,另一部密码,另一个频道,地上的被蒙了眼的人看不见,但风听得见。
风还听得见落叶的声音,那是天地的大音,不随世道人心而变,比所有冰冷的机器声都要恒久。
(06年的旧文了)
说教式的台词,还是潜伏拍得更自然.
好吧,这类题材现在看了就感觉不适。。。当然,和《惊蛰》相比,主角光环至少没大到让天地为之呼号神魔为之厥倒的地步。
小学时候看的,对阿炳无感,只觉得他那个精准扶贫的老婆太可怜了。最喜欢黄依依,一个可爱,聪明活色生香的女子!敢爱敢恨,根本就是我偶像。小时候追剧动力就是看这个漂亮的数学好小姐姐。真是吃人的社会机器,这么好的人,可以为社会为世界做出更多更好的事,却被这样磨灭了光泽。所以后面好恨男主。(小时候看剧动力多半都是因为女性角色,我真的再次怀疑我的取向了)
用现在的思想去评判剧里那些过去的事件确有不合理之处,但以现在的思想去看待去反思它们,以史为鉴,避免重蹈覆辙,却意义更大。尊重女性;有基本的是非观和道德感。不人云亦,有自己的思考很重要!尤其是在兼听之后还能有自己的思想!
柳云龙应该是最早期面瘫演技发扬者,王宝强没有裂着嘴傻笑的年代,还挺好的。整部剧还可以,但是节奏有点儿太随性。
150看到十集,作为一个女性看这一集很不舒服,我不知道这单单是那个时代的主要思维还是也包括了作者编剧的思想,可能男同胞更同情男同胞,女同胞更同情女同胞,我觉得小芳好可怜,真正不是人的就是那个药房老李/看的时候相信阿炳是存在的,看到黄依依就不是很相信,拥有丰富的学识和智商,善于数学,加上离过婚和年龄,应该是个及其理性的人,不该像小女孩一样。还有安在天,一副我什么都懂,我什么都经历过,你们的这些事儿在我面前都不算啥的样子看的真是很不爽/最后一个故事好,如果只有最后一个就好了,探戈设计很有意思,但大结局探戈只看到了甩头
《听风》王宝强本色出演最精彩,不再是哈哈哈尬笑,也不浮夸,好导演懂得如何调教演员。 《看风》爱是无罪的,没有人有权力给它判刑。(黄依依)陈数真的太有味道了,她的角色是这部剧的灵魂。难道有什么比爱更重要吗?黄依依和汪林那一段真是快要心死了,美好的东西被糟蹋。 《捕风》这一部太精彩了,敌我较量凸显双方的智慧,台词打磨得也很考究。只有尊重对手才是尊重自己,没有把对手塑造成傻叉,才能突出自己的能力。 要说人物塑造精彩,铁院长、黄依依、代主任。柳云龙穿上国军衣服真是帅。
怎么说呢,2018年看,真是觉得拖沓到窒息。
电影美学式电视剧
天才只存在书中,无论他的遭遇有多离奇,事迹有多惧人,都是我们未曾想过的!柳老师的演译扣人心弦,起初看了小说,期待影剧,后来是看完影剧,再次阅读一次,麦家笔下的人物栩栩如生的在荧幕上出现,更有动力看之后两部“解密”和“风声”。
第一部感觉最好!后来越来越不行!王宝强、柳云龙、陈数!震撼的结局!永远难忘的701!
高明演戏怎么和个大傻x一样 好歹是个大领导 能不能沉稳点 一直在那大大咧咧(这剧的bgm太折磨人了 像鬼片)
隔三差五,看过一点;没有仔细看,就没有发言权柳云龙这么自恋,不像山东人
柳云龙太帅了吧,我爱上他了,想睡他,想嫁给他……可惜这个世界上基本没有这样的男人,有的只是披着一张柳云龙的皮的装逼的男人。
相当不错。。。但是可能是王宝强现在太雷了。。那天又看到这个剧老是有种想打他的冲动。。。
这能看吗?!太墨迹了,怎么这么高的分,我只看了两集,看不下去,柳云龙的片子我还看过几部,都是初中看的吧,还可以,只是现在回想,他或许真的是一个很自恋的人。
着片子没有我想象得好,内容其实比较单薄,充满自以为是但莫名其妙的台词。
又连看12集。。。听风过瘾,看风折磨,捕风崩溃——这是一个过程。听风5分+看风0分+捕风3分=3分~~~捕风节奏太拖沓,仅仅在3天中的故事应该再紧凑些。还有,安在天不是说他爸又娶了别的女人么???而且还不止一次...可是从始自终他都和他妈在一起啊。。。这是啥问题
本局分三部,建议直接看第三部。截至2021年豆瓣评分9分,前两部各1分,第三部7分。
第一个故事觉得新鲜,看着还蛮有生趣。接下来的发展愈加荒诞,总隐隐觉得哪儿不对。看到最后第二集,钱之江又再次说到心中有佛balabalalala,心想这厮不是拿佛隐喻共产主义理想吧,有怎么比喻的么?